《设计》专访|陈炯:在地化美育课堂 为乡村复兴造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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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编_EDITOR_张千千  李叶 

受访者_INTERVIEWEE_陈炯(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供图_Photo_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设计系张千千

前言

长期以来,由于资源匮乏、师资短缺等原因,乡村地区的美育课程往往被边缘化,许多孩子未系统接触过美术、音乐、舞蹈等艺术教育,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们的全面发展与创造力的激发。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教授、“艺乡建”创始人陈炯教授深耕美育领域多年,对乡村美育的现状深感忧虑。他凭借着对教育事业的热爱与使命感,提出并实践了“在地化美育课堂”模式,集结了一批来自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以及相关专业的优秀师生,组成了一支专业素养高、富有爱心与责任感的团队,致力于打造乡村美育课堂项目,希望通过教育实践,填补乡村美育的空白,为乡村孩子打开艺术的大门。该模式以乡村文化根基为原点,通过艺术介入激活乡村内生动力,形成了一套从理论到实践的系统性操作路径。

观点提纯

“在地化美育课堂’模式的提出是基于对乡村美育现状的深刻洞察和对乡村文化多样性的尊重。我们希望通过这个模式,让乡村的孩子们能够接受到优质的美育资源,激发他们的创造力和审美感知力,同时也让乡村的文化得以传承和发展。这不仅是为了孩子们的未来,更是为了乡村振兴的长远发展。”

安定镇中心小学学生美育课堂作品展示

2024年5月,一场艺术与乡村的邂逅在北京市大兴区安定镇悄然开启。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陈炯教授带领“艺乡建”团队怀揣着对乡村美育的热忱,扎根御林西苑,以“人、事、物、地、产、景”为脉络,融合艺术学、社会学和新闻学的多学科视角,深入访谈社区居民,勾勒出安定镇乡村振兴的生动剪影,为后续的艺术乡建实践筑牢根基。

在御林西苑,一场别开生面的“桑韵润童心 彩绘里坊情”防撞墩艺术彩绘活动,让坚硬冰冷的防撞墩披上了五彩斑斓的“艺术外衣”,化身为承载文化记忆与美好愿景的“美墩墩”。不久前,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师生携手北京安海之弋园林古建工程有限公司的彩绘老师,带领安定镇中心小学师生、御林西苑亲子家庭、志愿者和村民共同参与创作。他们将安定镇特色“桑果精灵”描绘得惟妙惟肖,不仅传承了镇域文化,更让这些“美墩墩”成为御林西苑的打卡地,为乡村注入文化活力,营造出温馨和美的生活环境。据悉,彩绘特别选用环保颜料,确保作品既美观又耐久,真正实现“美在当下,美在长久”。 


美墩墩绘画

深浅不一的紫红色桑椹果与青翠桑叶交相辉映,承载着安定村民乡愁的“家乡味道”,在艺术的雕琢下,化作御林西苑休闲广场上独具特色的风景线。140个原本平平无奇的防撞墩经过艺术改造,成为展示乡土文化、传承地域记忆的新载体。幼儿园门前,孩子们在老师和家长的指导下,为防撞墩赋予了色彩斑斓、表情丰富的卡通动物形象,童趣与创意交织,为校园周边环境增添了生机,也为孩子们的成长空间注入了艺术的养分。这场防撞墩彩绘活动不仅是一次艺术创作的实践,更是乡村美育的生动启蒙。它让乡村的孩子和居民们亲身体验到艺术的魅力,激发了他们对美的感知和创造力。而这种对艺术的热爱和探索,也悄然为乡村美育的进一步发展埋下了伏笔。

当数字化浪潮汹涌而来,艺术与人工智能的结合成为乡村美育的新引擎。陈炯教授带领研究生团队走进乡村课堂,带来了一节别具一格的艺术课——“化古开今:中国美术史与人工智能”。课堂上,师生们穿梭于古今之间,领略颜真卿、范宽、马远等古代书画家的艺术风采与民族气节,感受艺术的永恒魅力。随后展开了人工智能与创作,带领学生发挥想象力利用AI工具生成作品。

在课堂上,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研究生张千千化身“时光引路人”,带领学生们开启一场穿越千年的艺术之旅,探寻颜真卿、范宽、马远等古代书画巨匠的传奇人生与传世佳作。她深知小学生们对趣味故事的喜爱,精心设计了“穿越时空的场景重现”环节,用生动的语言讲述颜真卿坚守气节、范宽隐居创作、马远独特构图的故事,让孩子们在欢声笑语中感受古代艺术家们的热血与气节,仿佛古老艺术作品跨越时空与他们心灵相通。

当课堂的氛围还沉浸在古代艺术的余韵中时,一场奇妙的现代科技之旅悄然开启。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研究生王钰浩接过了接力棒,将课堂引入到人工智能创作的全新领域。他为学生们讲解了古人创作与AI创作之间的联系,细心科普了AI工具的使用方法和可能会出现的问题。在体验互动环节,王钰浩带领学生使用即梦AI进行创作,学生们自由输入文字指令,利用“文生图”技术生成个性化作品。随后学生们更是拿出自己的绘画作品利用“图生图”技术来进行创作。这种“大学生带小学生”的模式不仅传授了知识,更激发了孩子们对科技与艺术融合的兴趣。



美育课堂

课堂的尾声,陈炯教授为学生们布置了一项充满创意的绘画作业。他计划依托学生们的绘画作品,运用AI技术进行科技化和艺术化的深度处理。通过AI技术,学生们的作品将被赋予新的生命力,既展现出科技的无穷魅力,又保留了手绘表达中那份独一无二的人文温度。这些经过精心处理的作品,将通过“线上+线下”的方式评比展示,让孩子们的艺术成果得到更广泛的认可与关注。而经过评选后的优秀作品,将被绘制于御林西苑下沉广场的电表箱上。从儿童心理学角度看,将学生作品展示在社区公共空间,能显著增强学生的自信心与成就感。这种展示还能激发学生的责任感,让他们感受到自己对社区的贡献,进而提升其社会参与感和自我价值感。同时,这种积极的外部反馈能够促进儿童的创造力发展,鼓励他们不断探索和表达。绘制后的作品将成为乡村社区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也让乡村美育的成果在乡村土地上绽放出更加耀眼的光芒。

乡村美育通过挖掘地方文化基因,将乡土资源转化为可感知、可传播的IP符号。防撞墩彩绘“桑果精灵”,通过“在地化”设计让安定从“千村一面”中突围,形成独特的文化IP。与此同时,美育课堂也成为展示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窗口,团队带领学生利用AI工具生成艺术作品,结合古代书画家的风格,让学生在领略传统艺术魅力的同时体验现代科技的创新。这种“化古开今”的教学模式,不仅激发了学生的创造力,还增强了他们对传统文化的认同感。通过AI技术,传统艺术在新时代获得了新的表达方式,形成了“传统不守旧,创新不忘本”的共生生态。讲好中国故事,做好中国方案,树立中国自信是乡村振兴的文化方案。美育不仅改善了乡村的环境,更提升了居民的精神面貌。

乡村美育以艺术为纽带,深度融合在地文化、数字科技与社区治理。“在地化美育课堂”模式的实践,为乡村孩子带来了艺术的启蒙,更在乡村土地上播下了艺术的种子,让乡村学校成为艺术的殿堂,让乡村社区成为艺术的舞台。村民参与式共创与人才培育,让村民从旁观者变为参与者,从参与者变为创造者,乡村美育的火种在村民手中传递。

文生图作品1

文生图作品2

图生图作品

《设计》:您提出的“在地化美育课堂”模式,最初是基于怎样的社会背景或乡村现状?如何定义“在地化”在乡村振兴中的独特价值?

陈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艺术是绕不开的一件事。我的团队曾经去过很多经济欠发达的地区,深入接触过那里的孩子们。我发现不管是城市还是乡村,不管经济发展水平如何,孩子们对“美”的追求都是一种非常朴素而真挚的愿望,这种对美的向往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这就让我意识到构建和美乡村,“美育”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生活中的美,不仅仅是指环境的美,而是一种思维方式和价值判断。通过美育,我们希望培养孩子们对美的感知能力,让他们学会用美的眼光去看待世界,用美的方式去创造生活。进而为“高质量发展”注入新的内涵,让乡村的发展不仅仅局限于物质层面,更能在精神文化层面实现质的飞跃。

中国幅员辽阔,文化丰富多样,但是“十里不同乡”。河两岸的居民在口音、习惯上往往会有不同,这就意味着乡村有着极其丰富的文化资源和独特的地域特色。然而,在实际的乡村建设过程中我们发现,采用简单粗暴的策划与设计方式容易导致“千村一面”的问题。很多地方在建设过程中,不考虑当地的实际情况,直接套用城市化的模板或者标准化的设计,结果把乡村的独特文化魅力给淹没了。而“在地化”理念的引入,正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在地化”绝不是表面的乡土符号堆砌,而是要深入挖掘在地文化基因,强化在地IP,增强村民的归属感。“在地化美育课堂”模式的提出是基于对乡村美育现状的深刻洞察和对乡村文化多样性的尊重。我们希望通过这个模式,让乡村的孩子们能够接受到优质的美育资源,激发他们的创造力和审美感知力,同时也让乡村的文化得以传承和发展。这不仅是为了孩子们的未来,更是为了乡村振兴的长远发展。

《设计》:“艺术赋能乡村”的理念强调文化主体性和内生动力,如何通过美育课堂避免“城市化审美霸权”,真正实现“农民的乡村”?

陈炯:我一直觉得乡村是可以很当代、很艺术的。乡村既保有在地性,同时具有当代性。乡村不可能回到一些城市人想象中的那种原始样貌,那种田园牧歌式的想象其实并不符合乡村的真实需求。农村是农民的农村,在原有的基础之上和外界搭建连接,则将更加具有生命力。“艺乡建”团队一直强调不能用“他者”的眼光来看待乡村,而要把村民当作主体。不管是学者还是艺术家,其实我们的身份并不重要。我们真正要做的是用自己的资源、技术和能力去帮助村民,但更重要的是要学会用村民的眼光来看待乡村、看待问题。否则就会变成艺术家式的“自嗨”。要始终秉承初心不改,牢记使命。

“艺乡建”团队一直坚持的学术观点是“化古开今”,即植根于传统之上的现当代表达。我们得理解什么是中国式现代化,未来理想的乡村一定是有文化属性的,有中国式的精神内核和审美特征。在美育课堂上,我们不是简单地教孩子们画画,而是通过艺术创作让他们感受到乡村文化的魅力,增强他们的文化自信。我们鼓励孩子们用自己的方式去表达对家乡的热爱,而不是去模仿已有的艺术风格。比如在防撞墩彩绘活动中,我们让孩子们和村民一起,把他们的家乡特产桑葚画在防撞墩上。这些作品虽然看起来很简单,却充满了乡村的温度和情感。城市化的美和乡村式的美只是风格上的差异,风格没有好坏之分,各有千秋。随着乡村振兴的全面推进,乡村式的美正逐渐进入大众视野并丰富着我们的生活。这其实也是乡村振兴的价值之一。

《设计》:请举例说明“艺乡建”团队如何从理论探索转向系统化实践?不同阶段的主要突破点是什么?哪些经验具有可复制性?

陈炯:“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不仅仅是一句口号,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方法论。无论如何专业的团队进场乡村作业,都不能忘记初心,不以本专业为能,炫技或耍酷。归根到底需要服务于乡村振兴的任务要求,需解决现实问题。艺术与设计专业的进场,仅停留在“装修美化”的层面上,往往会流于表面,使艺术和乡村形成两张皮。当我们躬身入局,深刻体会村庄与村民的现实情况与具体诉求时,在实践中唯一的想法就是能否依靠自身的专业能力与资源改变一点点现状。

2016年,我带领“艺乡建”团队进驻湖北省樊家湾磨山村。从春秋时期到20世纪80年代,这个村子的人都是一直以打石磨为生,成了“磨山打不塌,农民打不发”的一个状态。当时有位村民大哥告诉我们,他以前一天能打3口磨,在20世纪80年代,一天可以赚到6块钱。但随着时代的发展,许多传统的行当逐渐被替代,比如石头还在,石艺还在,石匠也还在,但这个行当消失了,曾经非常为自己的手艺骄傲和自豪的大哥现在找不到生活的意义,处于一种“失重”的状态。当时我看到这种情况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因此希望能够解决这个问题。我们通过设计茶台、桌旗、椅垫等文创产品,利用村民们的手艺来实现。一个原本“高大上”的,与他们生活并不密切的艺术品,通过他们的双手被创造出来,既收获了劳动报酬,也找到了成就感、幸福感以及自身存在的价值。

人工智能与AI时代,数字化介入乡村是必然趋势。当下,数字化乡村不能为了数字化而数字化,而是要真正解决实际问题。关键是要突破数字技术如何在治理、管理、便民服务上提供切实的保障。比如在北京市大兴区安定镇,我们发现迁建后的村庄面临着邻里关系陌生、管理难度大等问题。于是,我们为安定镇量身打造了“数智御林平台”和“数字展陈中心”。通过这个平台,政府可以更高效地管理公共事务,村民可以通过“掌上御林”小程序参与社区治理,还能通过积分小游戏获得奖励。这样一来,不仅解决了实际问题,还提升了村民的参与感和幸福感。

数智御林平台

数字展陈中心

通过这些年的实践我们总结了一些经验。首先,“为人民服务”是初心,也是作业原则。无论我们做什么项目,都要把村民的需求放在首位,要真正走进村民的生活,了解他们的需求和痛点。其次,要用系统化思维来设计项目。乡村振兴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不能只从一个方面入手。我们要从文化、产业、治理等多个方面入手,形成一套完整的解决方案,才有助于提质增效。

《设计》:在跨学科协作中(如与公共管理学院、社会与人口学院合作),如何平衡艺术设计与乡村治理、社会学等领域的融合?

陈炯:多学科交叉作业有助于科学、系统地工作,否则有可能会产生盲人摸象的效果:单维度视角造成判断偏差。比如,单纯从艺术设计的角度看乡村,可能会停留在“装修美化”的层面,但乡村的美其实更在于它的内在肌理和人文关怀。

前期,我们会和公共管理学院、社会与人口学院的同事们一起,运用社会学和人类学的调研方法,深入乡村进行实地考察,相对全面地了解乡村。我们会和村民聊天,了解他们的生活习惯、需求和期望;我们会观察乡村的空间布局、产业状况,甚至会记录下一些看似琐碎但其实很有价值的细节。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收集到大量数据信息。这些数据不是冷冰冰的数字,它们背后是真实的乡村,对这些数据的整理和分析将为我们在地性的特色治理提供依据。同时,这些数据信息也为后面艺术与设计的相关动作给出了方向,让我们能够做出更有效的方案。这样,艺术设计就不再是空中楼阁,而是真正扎根于乡村的土壤之中,能够为乡村的发展提供实实在在的帮助。

在整个跨学科协作过程中,我们强调的是相互尊重、相互学习。每个学科都有其专业优势,我们通过跨学科的交流和合作,让这些优势相互补充,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进而更好地服务于乡村振兴,让乡村在艺术的滋养下,变得更加美好、有活力。

《设计》:如果用一句话总结“在地化美育课堂”对乡村振兴的终极意义,您会如何描述?

陈炯:在和一位80岁老村书记聊天的时候,他对我说:爱美的人都是善良的。

【之于乡村】

陈炯教授的在地化美育课堂以艺术为纽带,将文化传承、产业升级与社区治理融为一体,形成了可复制的乡村振兴范式。其核心价值在于通过“在地化”实践,唤醒乡村的文化自觉与经济活力,为中国式现代化乡村建设提供了兼具人文温度与实践深度的解决方案。正如其团队在宁波大郑村的实践所示:“艺术不仅是美化,更是激活乡村生命力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