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毅锐:AI建筑化 改写人类社会情感编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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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Text_李杰  李叶  

图_Photo_廉毅锐


廉毅锐,清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产业园区联合研究中心主任,高级工程师,建筑设计师,学者。安徽建筑大学建筑设计与理论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国土经济学会产业园区专委会副秘书长,中国建筑学会工业遗产学委会学术委员,山西电影学院特聘专家。除了探索建筑设计在新时代中的语言和使命,他坚持用社会学经济学交叉的理念将城市设计与建筑设计融合,贯彻于产业园区与城市更新之中,实践完成大量作品,研究总结建筑设计对于社会用途的理论回应。著有《更新——乡村建设与城市的共通之路》《产业·人居·小镇》以及多篇系列文章。作品屡获如中国建筑学会历史文化保护传承创新一等奖、WA中国建筑奖、UNESCO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化遗产保护奖、德国iconic标志性设计奖等众多国内外行业大奖。


廉毅锐,清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产业园区联合研究中心主任,高级工程师,建筑设计师,学者。安徽建筑大学建筑设计与理论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国土经济学会产业园区专委会副秘书长,中国建筑学会工业遗产学委会学术委员,山西电影学院特聘专家。除了探索建筑设计在新时代中的语言和使命,他坚持用社会学经济学交叉的理念将城市设计与建筑设计融合,贯彻于产业园区与城市更新之中,实践完成大量作品,研究总结建筑设计对于社会用途的理论回应。著有《更新——乡村建设与城市的共通之路》《产业·人居·小镇》以及多篇系列文章。作品屡获如中国建筑学会历史文化保护传承创新一等奖、WA中国建筑奖、UNESCO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化遗产保护奖、德国iconic标志性设计奖等众多国内外行业大奖。

AI先是伴随着人们经过了后工业化的社会之后,也越来越不重视情感的表达和个性。AI或许让某些创作越来越容易,但廉毅锐穿透其工具属性看到的是它将继续下去在改变人情感符号编码系统,人对于建筑的文化历史传承等的体验都是建立在一个逻辑系统之下,但AI正在重新定义这个系统,编一套它自己的情感定义系统,只输出共性,个性化、艺术性的创作会变得非常个人化,最终萎缩成系统中一个可有可无的装饰性环节。


建筑之于城市、人群,是作品还是用品,建筑的形式与人群的情感之间的桥梁为何,是廉毅锐一直实践和思辨的问题,是他设计过程中的模式追寻。他很喜欢看一部纪录片——《公共场所》,是与他的思考非常同频共振的城市观察。在城市中的公共场所无论场馆、学校、车站、园区、广场、空地,都牵绊着种种互联互动之关系,或物理呈现或消弭于无形,隐藏在盲点之后。随着时间消散的历史建筑、老旧用房、工业遗址更加消隐在不断刷新的城市新功能大变局水面之下。北京市丰台区就有这样一处8000平方米的储煤用地,由邓亚萍体育产业投资基金投资更新改造为城市运动空间。这座保留着其煤库外观风貌的体育综合体就是由清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产业园区联合研究中心廉毅锐团队设计打造的“栋能魔王”社区运动空间,一经面世,即获得三联人文城市奖提名以及当年北京城市更新最佳实践优秀奖。而在此之前,廉毅锐的另一处废旧厂房改造项目——平遥电影宫早已声名在外。


平遥电影宫在规划层面最大限度保留原有肌理,提炼和使用厂区本身的元素,保留古城居民最熟悉的历史信息,创建历史和现代交错的风格,产生模糊的历史共生感。将平遥古城中老厂房带着新文化、新生活方式回归城市公共生活。电影宫落成后获得很多建筑奖项,评委评价该项目通过对古城边上工业遗产的改造使城市中的一块消极空间变得充满活力。其建筑叙事的主旨是活态更新,将古城环境中的历史文脉、建筑遗产的空间形态与人的空间体验紧密关联。


此后的所有设计,类型不同,大小不同,但一直都没有离开对于公共性社会性对应情感编码的内轴。涉猎的种类和方式却是非常广泛。《设计》杂志特约廉锐毅进行了专访,谈及他的建筑师初心,设计理念,对第五代园区的设想,以及建筑设计面临AI挑战该如何应对。


“栋能魔王社区运动空间”-场馆沿街主展示面


建筑师之路:发端于想“奉旨”熬夜


廉毅锐的中学时代正值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城市里开始出现新的建筑设计。那一代的建筑师刚刚开始寻求摆脱传统苏式建筑影响或者说晚期现代主义下的传统模式,开始有了一些更为追求创新的造型。那些个性的建筑表现出的对程式化的挑战给廉毅锐带来极大激励,“对于一个中学生非常狭窄的日常经验来说,这些新的建筑让我们很激动,觉得非常有活力,非常有创造力。”中学时代觉得活力和创造力是一个很伟大的事情,廉毅锐于是开始更多地注意设计的消息。当听说每到交图的时候,建筑系的同学往往会全班一起熬夜,瞬间激发了廉毅锐加入那场如同狂欢的愿望,“奉旨熬夜!当时我就决定要去建筑系学建筑设计。”


“栋能魔王社区运动空间”-遵从原有空间气质的功能更新


“栋能魔王社区运动空间”-更新后的乒乓球场地


第五代园区:新质生产力的载体


清华大学建筑设计院产业园区联合研究中心是2015年创办的,主要是规划设计产业园区,包括通常所说的科技园、工业园、科研院所等。这项工作需要从产业策划开始跟进,然后是规划,建筑设计,再到落成,是一以贯之的机构。园区规模都比较大,少则五六栋楼,大的则可能占地一平方公里以上,是相对比较长期的系统工程。


廉毅锐在联合研究中心担任主任,主要工作内容都是产业园区的规划建设。但在研究生阶段一直是研究旧城历史街区和城市更新、城市设计。2000年,他跟着城市规划学者朱自煊先生、边兰春教授、张敏教授参加什刹海片区的保护规划;2006年带队做了西四头条到八条的保护规划;2008年北京奥运之前又花了两年时间在北京市西城区做了大量改造工程,像新街口东街的拓宽改造,德内大街的拓宽改造,赵登禹路的改造等,此外还有其他一些老城历史街区的改造,是廉毅锐对建筑更新的回应。后来的产业园区,源自当时社会工业科技进步下的新城新区回应。由此他特别希望能够把这两个板块——产业园区和城市更新加以“缝合”,成为引导当下城市发展的第五代园区。


他在最新的一篇题为《第五代园区——新质生产力的载体》的文章中提到,独角兽、高净值、知识高附加值、技术高收益的科技企业的生存应该与城市更新联系在一起,他将其称为“知识产业更新区”,即“第五代园区”。距离廉毅锐在2014年提出的第四代园区,已近10年。去年他提出了第五代园区,希望在文创、文旅、商业等之外,把科学突破和科技转化引入城市更新,让城市重新焕发科学和技术的产业活力,把科学、技术的巨大动能,包括AI生物医药、人形机械、量子科学等未来科学的研究变成新的城市发展动能。把科学的种子种在城市中,利用产业变现的能力,让一些衰落的城市片区焕发新的生机与活力。“所以我一直希望能够在科学中实现技术转化,提供给城市老旧的工业遗产、废弃用房,通过更新让它们绽放新的生产能力,用科学能力、育种能力变成转化能力,在城市老区中落户。”廉毅锐把它称为“新质生产力的城市更新研究对象”。


2022年地处中关村丰台园的一处由8000平方米储煤用地改造更新而成的全新城市运动空间——“栋能魔王”就是一个范例。在改造过程出发点中希望践行了数据研究与全民健身结合。 “第五代园区”是廉毅锐的建筑梦想,他希望能把这类园区做一个系列,最大程度地把前沿科技跟老旧城市“拧”在一起。


“栋能魔王社区运动空间”-更新后的羽毛球区


“栋能魔王社区运动空间”-便宜(biàn yí)且便宜( pián yi )的更新手段


建筑设计理念:解决社会使用适用问题包


廉毅锐的设计理念比较朴实,建筑是属于社会的,建筑设计是为了解决人类社会生活中综合化、矛盾性的、复杂性的使用适用问题包。


从规划角度首先要有系统合理性,城市系统是一个有生产者、消费者、分解者,互相配合的生态系统,大家各司其职;其次要有时效性,当代建筑要与以往有别;第三是功能性,不同建筑的功能有所不同,设计要符合功能要求。此外,造价要合理,还要保障安全性,以及精神属性。建筑的精神属性在传播中备受关注,因为这是最容易跟表象融合在一起的。人们总是从一个建筑的外观来谈其精神及人们的感受,精神属性不是建筑要解决的系列问题中最大的一个,但对于情感生活不可忽视。


亨利·沃顿爵士1624年在其《建筑学要素》一书中提出了建筑的三个基本要素:坚固、实用、愉悦(firmness, commodity and delight),还被刻在了普利策建筑奖奖章的背面。廉毅锐认为,这三个词把当代以前的建设都说明白了,是建筑要给社会提供的价值。所以,建筑不是抽象的玄思,也不完全是哲学思辨的思维享受,而是缠绕在普通社会现象中的生产生活的载体。这个载体有一定的精神体验,有一定的文化属性,但以上都不是建筑的出发点,建筑不是纯粹的艺术表现,艺术也不是建筑的归宿。“建筑首先是一个用品,之后才是作品,我自己的设计非常注意综合属性的平衡,包括分辨不同地区、不同功能的建筑的起点,即建筑的首要服务对象,服务于谁,服务于何,应该提供什么样的气质。同时,还要分辨服务对象中哪个群体是人数最多的,谁最常使用这个建筑,他们是需要更多关注的。这当中隐藏着人群的强弱关系,强者往往能获得更多关照,而其实被忽略的那一部分人可能更需要去针对性地做设计额外关注。”


功能性是建筑设计的基本出发点。首要是功能合理,此外还要注意造价。廉毅锐认为建筑师是戴着“镣铐”跳舞的表述略显夸张,但束缚确实是多种多样的。今天的设计师似乎感觉受到了甲方意志的约束,受到了社会经济条件的约束,受到了场地的约束,受到了造价的约束……甚至有时候还受到大众或者小众对于审美意志的多样化理解和评判的约束。“这些约束就是建筑本来要面对的,设计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如何适应或突破或绕行或相向而行,本就是建筑设计要学习的能力和掌握的本领,我们不能遇到问题就总要求去掉约束。”廉毅锐说。


恪守16字箴言:“守正创新,贵在得体”“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在廉毅锐看来,建筑的文化表达至少分两种,一种是非常作者化的,一种是非常社会化的。作者化的一面代表着创作者的理解,是非常个人的,因而建筑总有一些艺术品性的痕迹在里边。设计师总是会从文化和艺术的角度来看待建筑,所以只要是个人创作,就摆脱不了这种方式。社会性则是建筑师坚持从社会化的角度来看待文化。廉毅锐更偏向于后一种,虽然有个人创作的情绪,但是努力融入社会性,把文化人群化。建筑大多数时候都是处于一个人居聚落之中,不论城市还是乡村,甚至山野荒地、郊野海边,终究是提供给人群来识别。哪怕是离群索居的个人化的居所、美术馆,也仍然是为一个人群服务的,多寡不同。人们在使用它、讨论它、评论它的时候,总是会带着一个群体的适应性和不适应性来谈文化,来体验。“所以我定义的文化是一个人群长时间的生活习惯,这个习惯会延伸生长,长此以往就建立了一个审美符号的编码系统,就像消费者时代的编码系统一样,变成了一个人群共有的情绪感受,对应的反应固定成一个表现,逐渐形成一个知识。不管是在艺术上的或是建筑上的表现,都是为了把表象和内心的情感建立起桥梁,对应审美。建筑表现的审美也是这方面的一个关照。”


建筑是一个物质的载体,除了对当下人群的关照以外,有其自己的传承。当下的建筑作品要向后世传达信息,这些信息融汇了建筑师以前的知识学习,对长期关注人群的编码系统的积累和翻译,然后表达出当下的创作态度。


建筑与环境的关系分为微观和宏观。微观地讲,建筑就是要与周边的环境相匹配,环境绝非简单的山形水势,更多的建筑是在城市,首先就要与周围的建筑群体匹配。这种与环境的关系无疑也是其社会性的体现,有的讲求协调,有的讲求对比,情势却不能一概而论。首先要分析该建筑在所处环境中承担着怎样的角色,主角需要拉动整个片区,就要制造戏剧性的冲突来吸引注意力,其他角色则需打好配合。大多数建筑师都会倾向于认为自己的作品是主角,要担起激发片区活力的重担,这就造成了当下消费时代争奇斗艳的建筑多样性。而大多数的规划师往往倾向于片区内的协同,讲究群体效应。


由于工作性质既有规划的一面,又有建筑设计的一面,所以廉毅锐在工作中往往需要从系统和个体都能够找到合适的角度。规划师以最大程度规避风险和错误,缺点是不容易有快速反应的单体活力。“所以,对于建筑与环境的关系,我首先讲究系统的守正,同时也要保持创新,最重要的是4个字——‘贵在得体’。这是在清华大学建筑学院上学的时候,关肇邺院士留给我们的。”不管是片区还是建筑,首先都要得体,符合建筑所要担当的角色和任务,组合功能要符合其精神属性和气质。要做到这些需要很长时间的训练和基本功,以及清醒的头脑,比完成一个夺人眼球的建筑要难得多。建筑师不仅要有放得出去的能力,还要有收得回来的决心,否则很容易没有适时地停在合适的地方。判断自己是否做了过度设计很难,做出取舍则更难。当需要把自己设计出来的过度的部分全都砍掉,很考验设计决断能力。


关肇邺先生“贵在得体”4个字是老一辈建筑师留下的最宝贵的教育财富。廉毅锐的设计准则中还有他师兄,著名评论家周榕教授的毕业赠言——“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8个字听起来很可笑,也很意外,但在我毕业前给了我轰然一击。”廉毅锐说,“因为我们以前对于建筑总是希望寻找范式、模式,希望用自己的语言和风格,如同一支锐利的长矛去挑战一切困难。而‘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实际上是给我一个提示:世界上没有一支那样的锋利长矛,让我能够用一种语言、一种风格去挑战一切,因为每个建筑、每个地块、每个时间段、每个角色、每个环境系统都不完全一样。这些因素决定着你到底应该是一支矛还是一支盾,是为二元性。”


做了这么多年建筑规划设计,廉毅锐始终在坚持贯彻“守正创新,贵在得体”“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16个字,至于具体的形式感的手法、艺术性的表达,在他看来都是基本功,是每个优秀设计师都应该具备的形式能力。


“李圪塔”-剧院魅影鸟瞰


“李圪塔”-剧院魅影


“李圪塔”-艺术家交流的多功能空间


情绪编码系统:用物质空间传承文化


廉毅锐的设计很重视对当地文化与历史的传承。上述符号编码系统对于建筑来说是有形的,要探寻当地当时人群的真实反映。“我并不会用‘真实性’这种简单的词汇来表达历史的意涵,毕竟它也有可能是用假象来表达的。历史的长久习惯是有递进关系的,所以我们对于历史文化的传承要关注其中的达尔文系统进化关系。”


当下人群的喜怒哀惧等情感都是在这个片区里长期生活慢慢积累固化下来的,最后依附在某个形式上,与当下的民众产生情绪上的共鸣。这就是长期生活慢慢固化成了符号,最后形成了编码,所以历史的编码就是传统的表达。


廉锐毅认为,做建筑须考虑到文化和传承,就需要“瞻前顾后”,在看到历史进程、文化进化的同时,也要看到当下人的反应,还要思考会给未来带来什么。此外,现在已经不是一个鸡犬相闻、小国寡民的简单社会结构形式,而是相对复杂、多层次、多维度的社会结构,所以,除了“瞻前顾后”,还要“左顾右盼”,多交流、多竞争、多合作。如做一个建筑或者建筑群的时候,必须注意周围的片区跟你现在做的建筑或者区域规划有什么关联?有没有资源互补,人流的来访?你的项目跟他们是否有竞争关系?是否同处于一个社会经济学范畴?比如你在做一个购物中心,就要关注辐射半径内有没有其他竞品,这是最简单的经济环境的概念。


基于经济价值原则,廉毅锐觉得应该用清醒的策略看待建筑的历史、文化、传承、环境几要素。其实“在地”就是对环境要素和感情的归纳,所以他基本上还是用同一个原则来看待环境历史传承。长时间传承下来的生活习惯是非常具体的,到了个体中,要求你用一些特别具体的建筑设计手法和形式表达,把抽象的乡愁总结成情绪编码,物化为场景和空间,曾经记忆里的情绪会被拉回来,让人重温那些情绪,这就是最简单的编码系统,把抽象的感情用物质空间和符号表现出来。“当你吃透了这个人群的感情寄托,你就有可能创造出一个具备老物质形态的感情寄托点的新物质形态,这是创新和传承对建筑设计师提出的比较高的要求。”


“李圪塔”-改造后的粮站美术馆


“李圪塔”-美术馆室内


“李圪塔”-举办艺术展览


平遥电影宫:克制的设计与“隐于市”的露天剧场


建筑设计中的挑战无处不在,因为建筑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建筑师常说自己是戴着镣铐跳舞,这个挑战就是你应对枷锁的过程。建筑是一个遗憾的艺术,每次作品固定了,建筑师总会想,也许能有更好的处理办法。真正的挑战就是完成项目之后对创作心态的挑战。


平遥电影宫可以算一个典型项目。这个设计是沿着城市有机更新的基本逻辑进行的,对于古城的规划给予了充分的研究和尊重。对照规划中的“低冲击”,作为建筑师,廉毅锐提出了另一 个角度,这个角度不仅是从呈现结果上要“低冲击”,而且从设计师自身创作规律出发,要进行自我创作的克制,对创作欲望保持克制。


平遥电影宫位于山西省晋中市平遥县,是平遥国际电影展的举办场地,由平遥古城内占地面积最大的废弃工业用地——始建于20世纪70年代的平遥柴油机厂改造而成。平遥古城是一个拥有2700年历史的世界文化遗产,是中国汉民族城市在明清时期的活样板、古建筑的博览地,是晋商文化和晋商精神的重要发源地,所以动一寸土都得相当谨慎。廉毅锐带领团队详细研究了平遥古城的保护规划,把“镣铐”梳理清楚,把不可逾越的红线画出来。其次,还需要解决老厂房的结构安全性,以及厂房建筑与电影宫功能的冲突。第三是国际电影节中存在的文化冲突,对于国内外导演、演员、评论家、学者、观众等电影节的参与者,他们的文化编码系统各不相同,人类的悲喜并不简单相通,建筑师需要找到最大公约数,以期形成共情。


电影宫-入口


电影宫-站台露天剧场 


在建筑上能否找到可以共情的符号色彩、城市空间,就回到了“服务哪些人群”的大问题。廉毅锐认为,作为设计者,你可以选择简单的答案,即只服务一小撮人,或者只服务于甲方,那最容易了,甲方要什么就给什么。甚至更极端的,只服务自己的内心,展开一个艺术创作,我认为它应该是什么空间、什么情感,我就赋予其什么空间、什么情感。“平遥电影宫的立意是打算服务多数人的,不论是外来的短期参加电影节的时尚人士,还是本地的不关注电影过寻常生活的土著,我们想把他们汇聚成一个有共同点的人群,希望这个建筑不因具备特别的个性和鲜明的力量符号去排斥掉一批人,而是尽量找到一些共性。”


项目的挑战主要来自两方面,首先是对平遥古城这一世界文化遗产的保护的硬性规定,第二是软性的心理空间。电影节需要一个能容纳1500人的观影厅,服务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经过对屏幕尺寸和座椅数量的测算,电影厅的总高将超过平遥古城的城墙,这是与保护规划相悖的。此外,平遥古城的院落规划非常完整,如果横空出现一个体量巨大的建筑,就会如同恐龙来袭,对古城的环境也是一种破坏。“虽说‘恐龙降落古城’在消费文化里听起来是具有合理性,但我们想回避它。”所以最终方案保留了1500人的座椅,利用厂内原有略有高差的地块做了一个非常“不引人注意的”露天剧场。这个拥有亚洲最大露天屏幕的1500人露天剧场“隐身”于古城,它的体量感消失了。站在露天电影院的最后一排,正好能看到平遥古城的西城墙和西城楼。尤其是夕阳西下大家进场的时候,城楼和城墙投下一个巨大的剪影,就像露天剧场的外墙一样。为了营造形式感,设计中还加入了六七十年代的工业元素符号。通过大屏幕、伸缩座椅等元素的拼搭,廉毅锐带领团队完成了这次挑战,把平遥古城的历史传承和当下的设计融合在一起。贾樟柯导演用他的电影《站台》命名了这个露天电影院,形态和寓意都很像历史、当下和未来的一个时空交融点。建筑和电影一样,都是遗憾的艺术。露天电影当然难免遭遇雨天,而雨中观影竟然被热爱电影的影评人写成了世界五大电影节的尖峰时刻之一。


厂区内多数厂房建于 70 年代,不具备突出的工业建筑历史风貌。电影节所需要的大尺度公共活动空间,由四栋原有厂房改造而来,基本维持立面的原貌,只是整顿门窗,并加建部分建筑,然后在不起眼的地方“不经意地”加入了一些新材料和当代的设计手法,符合电影节的气质,让人产生模糊的历史共生感受。外部的观影人和国际电影人来到这里都非常松弛,他们说,跟其他电影节金碧辉煌的大理石宫殿般的电影宫相比,他们在这里倍感轻松。


电影节后,电影宫成为常设运营的电影院,并辅以配套娱乐文化内容成为电影文化广场开放运营。昔日服务于城市发展的工厂,带着新文化新方式和公共意义,用老邻居的样子,重新回归城市使命的方式,远比作为审美的凭吊更有意义,也更有挑战。而廉毅锐给电影宫项目打了个“及格”,“我们打造了一个平等化、社群化的电影节,附近的居民无需盛装也可以进来瞧瞧热闹,因为他们觉得周围的颜色、环境、材料、形式跟他们记忆中的废弃工厂并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这个挑战我觉得完成得基本及格。”


电影宫-小城之春厅


电影宫-江湖儿女外立面


电影宫-站台露天剧场


AI剑指创作逻辑:算法改变情感供需关系


谈到建筑设计行业所面临的挑战,廉毅锐认为有两个,一个是原来内向性的巨大市场在规律性地消失,这是随着城市化率升高必然要面对的红利递减。而国内的设计行业还没有习惯变成一个外向性的市场服务,还没有主动走向海外。海外的市场、需求、行业标准、国际竞争力的要素等都还不太熟悉,更没有形成行业化、集团化冲击。


第二个挑战是很多行业共同面临的,就是人工智能。虽然设计总在面临新技术的挑战,但这次不同,以前的新技术只是创作手段的更新,并不改变创作者主体。像勒·柯布西耶提出的“走向新建筑”,为解决全社会大众的居住问题,他号召建筑要成为住人的机器,也向飞机学习,向轮船学习。罗伯特·文丘里强调建筑师不仅要考虑实用性和美学,还要思考建筑的社会和文化背景。他在《向拉斯维加斯学习》中重新定义了建筑的观念,强调了商业文化在现代建筑和设计中的重要性,将之视为值得深入研究和借鉴的对象。文丘里和他的合作者提出了一种新的建筑哲学,强调建筑应该反映当代社会的特征和价值观,而不仅仅是追求抽象的现代主义理念。


目前建筑界对AI挑战的认知尚囿于对其强大算力的担忧,廉毅锐则认为必须穿透表象看到核心:带来巨大冲击的不是AI强大的算力,而是逻辑关系和供需系统的改变。两位建筑大师曾对建筑行业的发展表达过忧思,一次是路易斯·巴拉甘在1980年获得普利兹克奖之后的感言里说,“有一些事情很令人担忧,现在许多关于建筑的书籍都放弃了一些深植在我的意识当中的基本语汇与基本概念的使用:美丽、灵感、魔幻、着迷、平和、宁静、私密、惊异。虽然我意识到我并没有在我的作品中完全地体现他们,但是他们将是我创作道路上永不停息的指路明灯。”消费文化出现后,2000年普利策奖得主库哈斯在得奖感言中提到,“如果我们不能打破对现实的依赖,并将建筑学理解为一种思考所有问题——从最政治的到最实际的问题的方式;如果我们不能将自身从对“永恒”的关注中解放出来,转而思考贫困与自然的消亡等更急迫、更切近的新问题,建筑学甚至不能持续到2050年。”此话距今已有20余年,建筑学确实到了生死关头。


这次来自AI的挑战是针对创作者及创作方式,直到根本的创作逻辑。AI不做个体考虑,泛化地进行创作,提供的是更具共性、更少个性的通行性作品,这是符合后工业化社会的。“我近年一直在思考建筑的进化史,晚期现代主义、后现代思潮之后,也有了一些解构思潮,新陈代谢等。到了消费时代,把之前所有的思潮都战胜了一番。”当廉毅锐正在思考建筑界的下一次的复兴是什么,迎面就碰上了AI的出现。


AI先是伴随着人们经过了后工业化的社会之后,也越来越不重视情感的表达和个性。AI或许让某些创作越来越容易,但廉毅锐穿透其工具属性看到的是它将继续下去在改变人情感符号编码系统,人对于建筑的文化历史传承等的体验都是建立在一个逻辑系统之下,但AI正在重新定义这个系统,编一套它自己的情感定义系统,只输出共性,个性化、艺术性的创作会变得非常个人化,最终萎缩成系统中一个可有可无的装饰性环节。而AI能够大行其道,便说明它符合了一种新的社会心理构成的市场关系。


改变情感的输出与收获对应关系,用AI总结出的共性逐渐代替个性,然后改变创作工作模式。纯艺术领域的创作所面临的挑战更大。人类无法应对AI强大的算力和对海量数据的巨大学习能力,所以廉毅锐建议,若想把握住AI的脉,面对AI时首先要考虑的问题是,它将引导人类走向怎样的情感供需关系。“如果情感供需关系是高度共性、快速,且不要求反馈。海量输出,即只有输出和接受,那么我们以前受到的所有设计教育都将从被挑战到被改变。”


“危机不是技术带来的,而是供需关系发生了变化。”但廉毅锐觉得也不必过于悲观,要把握住新的供需关系,利用它强大的算力,把握新的供需关系。“如果以后的人类习惯于这种讲求共性、快速输出且无需反馈的供需关系,那未来的设计或者艺术表达也不需要拧着来,大可顺势而为,以强大的算力做保障,跟着AI往前走,等候再一次的技术变革带来的设计复兴。”廉毅锐认为建筑设计会迎来一个新的呈现。一个新事物总会带来一个行业的新门类,就像汽车和铁路战胜了马车以后,带来的是公路、铁路、4S店的建设,带来的交通便利引来了新的更大、更广阔的商机。“面对挑战,我们需要知道其核心问题是什么,然后进入新问题去解决它。”


电影宫-展厅


电影宫-园区


电影宫-站台露天剧场一角


向舞美学习:资深公路片、科幻片爱好者


电影和小说给廉毅锐的很多设计带来了特别直接的触动,他曾经在建筑学报上发表文章的一个小标题就专门谈到“向舞美学习”,其中谈到了真相和假象。


他最喜欢类型片是公路片。在他看来,公路是一个逃出城市范围,逃离原有社会关系、市场关系,通往荒漠郊野的路径,但又没有到无人区,实际上一直都在探索和对比不同的人际关系。公路片的冲突也是在于,你总是想用以前自己在城市中获得的那些经验去应对公路上遇到的新关系。“我觉得盖·里奇的《不准掉头(U TURN)》是公路片神作,就是一种典型的逸出心态。”此外他还特别喜欢科幻片,在给山西电影学院的三四年级开了一门叫《电影空间建筑影像》的课,其中有一节课就是关于科幻电影与现实建筑之间的影像关系。“科幻电影里的所有建筑都来自现实世界中的几大情感支柱。一经回想你就会发现,科幻电影中那些超现实的外星飞船、基地都来自现实中建筑的脱胎换骨,逻辑可循。像类似金字塔或巨大混凝土建筑一类的都是代表王权,把外星人当做新的统治者,另一类完全是曲线的、全金属外壳的,像扎哈早期的流线型作品,甚至水滴形的,都是代表一种神权的,表达力学神秘,建筑跟地球重力系统下的建筑不一样,让人产生膜拜之情而已。”


给邓亚萍设计“栋能魔王”运动空间,是将丰台一个煤炭仓库改造成体育大健康主题的培训和社区锻炼的园区。应和邓亚萍乒乓球魔王的称号,廉毅锐团队设定了“魔王馆”主题,它本身具备着很多“神殿”的特征,于是就顺着这个模式走了一个魔幻现实主义道路,既有点儿暗黑,也有明亮的东西。在设计更衣室的时候,廉毅锐想用朦胧感的长虹玻璃,从外部能看到更衣室里模糊的人影。这个画面感就是他从美国电影《穆赫兰道》的一个片段里得到的启发。当主人公分不清现实世界和梦幻世界的时候,在一个场景中,她透过家里浴室的毛玻璃看到里面一个人正在洗澡,她敲着玻璃问“你是谁?”无人应答。这个场景给了廉毅锐一个特别具体的,既跟材料有关,又跟情绪和色彩有关的魔幻现实的感觉。于是他把它用在了“栋能魔王”的更衣室墙的设计上。后期建设的时候考虑到女性用户的体验,最终只应用在了男更衣室。


寄语年轻建筑师:穿透AI表象找到新的立足点


对于现在要进入建筑行业的年轻人,廉毅锐给出几点建议。第一,要有清晰的认识,不仅是内向性的,还要大力去了解海外市场;第二,要更多地去了解 AI,争取做下一次潮流的把握者。对于AI,我们不仅是要去学习它的算法,掌握它的工具性,还要穿透它的技术表象,思考AI可能会给社会和建筑学带来什么样的交叉点,你设计的合理性的桥梁在哪里?AI时代到来之后,社会化的心理需求、功能需求会随着产业发展发生变化。下一代建筑的功能将随着AI等未来产业功能需求而变化,假如,如果飞行器成为主流交通工具,那停车场就不必要了;又或许未来高度数字化,房间全部是封闭的;再或者情感收支不再需要实体表达了,那么建筑载体就可以高度无个性全都无表情,那就可能又突然回到现代主义诞生之际了。这么一想倒是更加有趣了,也算一种建筑历史的复兴规律又奏效了。


AI带来的沟通桥梁的可能性是建筑设计师做设计的立足点。哪怕情感的供需系统改变了,它也会带来新的供需系统。未来的建筑行业可能不仅仅是做出一个或砖砌的或混凝土的形式,而是充满不确定性。廉毅锐总结道,要把握好供需关系,穿透表象,跟着人的需求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