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专访|陈炯:艺术乡建破圈升级体现“系统性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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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炯,中央美术学院博士,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艺乡建”创始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城市雕塑学会会员,中国建筑文化研究会元宇宙未来社区工作委员会主任,北京设计学会艺术设计乡村专委会主任。主持设计全国公安部派出所建筑外立面统一设计,主持修改中国法院法徽设计,主持中国法庭外立面统一设计。

2021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乡村振兴 艺术何为——陈炯艺术乡村实践展》,2015年在文旅部恭王府举办《梦华录》作品展。2011年在马来西亚第一现代艺术展厅举办《生活记录》联展;参加包括美国、法国、韩国、丹麦、阿根廷及国内数十个展览。著有《艺术振兴乡村》《梦华录》陈炯作品集、《艺术区形态研究》《陈炯风景素描》《房地产全程策划》;编著《设计生产力》《艺术振兴乡村途径研究》《乡建与艺术一美丽乡村建设3.0》;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人民大学学报》《装饰》《美术观察》等多家报刊发表数十篇学术论文;内参、论文与设计实践获得中央政治局委员及省相关部门批示与采纳。

《设计》:您是从何时开始关注及实践设计/艺术乡建的?

陈炯:我从中央美术学院附中读到博士,一共15年,其间经常会下乡写生,所以对乡村并不陌生。2004年我来到人民大学,认识了其他学院的专家教授,这里浓厚的人文社科氛围让我在做老师的同时也做起了学生。之前习惯用单维度、纯美学视角来看问题做判断,在人大学到了用多维角度来看问题、看社会,思维方式的转变让我对事物的判断也发生了改变,自然也会影响事情的结果。

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统筹乡村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布局,建设宜居宜业和美乡村。乡村不仅是农业生产的空间载体,也是广大农民生长的家园故土。在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大背景下,建设宜居宜业和美乡村是实现农业现代化和农村现代化的重要途径,也是农民过上现代化文明生活必经之路。我开始系统化地做乡村振兴是从2011年的贵州项目开始的。在实践中摸索客观、多角度、系统化地开展项目的路径,评估预算,以艺术为抓手,合理组合、调用资源。多年的乡村一线经验告诉我,乡村振兴对于村民而言,最重要的目标是情感上有存在感、获得感、价值感、幸福感,有尊严地赚钱。

《设计》:您心目中理想的乡村是怎样的?

陈炯: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宣示:“从现在起,中国共产党的中心任务就是团结带领全国各族人民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实现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如何解读“中国式现代化”?我的观点是:乡村可以很当代,乡村可以很艺术。中国乡村不可能回到刀耕火种的那种城市人所谓的田园牧歌的样子,建设乡村不能总以他者的眼光来看乡村。

理想的乡村首先生活要便利,村里人能想享受到城里人同等的社会服务,上学、就医等需求都能就近解决。其次,有当代的艺术形式语言出现在村镇。如果我们“艺乡建”所做的工作能够让“农民”成为一个让人自豪的行当,我会觉得自己对和谐社会的建设作出了重大的贡献。

公共艺术是我建设乡村的手段,以农民为主体通过共同的艺术创作,以主体意识强化激发乡村治理的参与活力。在强化治理主体自主意识的同时,还需增强和提升治理主体的参与能力。我邀请村民和我一起创作,然后开办一个大奖赛组织大家评比,最后由县委书记来颁奖,事情虽然不复杂,但是拿到奖的村民就会特别开心。艺术创作强化了乡村民众的参与意识,不仅可以增强乡村民众的责任感与使命感,而且能够调动民众参与乡村治理的主动性和能动性,这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治理主体的参与活力,释放了乡村治理的社会活力。艺术活动能够最大限度激发基层和民众的自主性和积极性,让农民群众共同参与,自己创造幸福生活。从另一个角度看,艺术创作不是行政手段,能够避免个体形态社会参与权利虚化或流失、组织形态社会参与效能弱化以及制度体系内卷化等问题,不仅不会削弱乡村治理的广度、深度和效度,还能提升乡村发展的内在驱动力。

所以我认为,以艺术的方式介入乡村的过程中,从村民的质疑到主动深度参与,村民内生动力被激发,艺术在乡风文明建设上起到独特的作用。艺术还发挥了化解人与人之间的矛盾甚至社会矛盾的作用。如,村民把原本两家归属不明的地块让出共同打造、维护公共艺术空间,从原来的对头变成了伙伴;为了维护村中的公共艺术作品,村民从原来对于公共领域的事物不闻不问,到开始关心村中的大小事宜,如主动进行垃圾分类等。

茶台1


茶台2

《设计》:乡村振兴需要不同设计/艺术专业的协力,如何实现资源有效调动和学科跨界平衡?

陈炯:学者在乡村其实是没有权力调动资源的,我到地方上都是和当地负责乡村振兴的一把手去沟通,通常都是县委书记、县长、组织部长、宣传部部长等出面配合工作,他们把自己谦称为“服务员”。各职能部门联合起来实行“县乡一体、条抓块统”,通过重构县乡权责关系、推进事项集成联办、下沉资源力量、优化平台建设,有效破解权责匹配难、资源下沉难、县乡协同难等问题。

其实“三农”问题我主要做农村和农民,农业是不懂的。这些年在做农文旅,主要做了三件事:导流、内容、运营。在浙江绍兴越城区云松村,我和团队将艺术引入乡村,让村子更美,也凝聚更多人气。乡村是熟人社会,因此调动村民的积极性共同参与显得格外重要。为此团队做过不少尝试:公共艺术作品、景观微改造、艺术支教活动、村庄影像志、展览……我们都会邀请村民参与进来,一同感受艺术的魅力。还能把成千上万的游客吸引来打卡。即使是在疫情防控期间,云松村游客量保守估计也有30万人。

我做乡村振兴的特点是系统性,盖房子、建农村、做文创我可能干不过各领域的专家,我的作品更像是一辆战车,系统的力量是很强大的。我计划为每一个乡村项目出一本书,总结“艺术激活乡村”的系统性研究和实践经验,体现“系统的价值”以及通过艺术手段进行乡村振兴、激活乡村传统文化的创新性方法论。

《设计》:“艺乡建”是个怎样的机构?在设立之初是怎样的初心?目前已达成了怎样的目标?

陈炯:我在中国人民大学曾做了几年设计系主任,当时就提出要打造一个差异化、独特性、易识别、可传播的品牌思维介入的设计系。所以我带团队做乡村建设也有一种品牌战略思维,要构建IP形象、学术品牌,让大家谈到艺术振兴乡村,就能想到“艺乡建”,想到我们的Logo、我们的口号“我的村儿,我的家”。这就是创建这个品牌的背景,也是我的初心和使命。

在我看来,艺术介入乡村建设要体现出“真善美”, 即艺术家的真情、政府的善意、乡村的美丽三位一体, 并紧紧相扣。艺术家的产品创化扮演的也是链条的一环,要正常运作“乡建”的产品收益模式还要综合三位一体地思考, 这将是一个更有挑战的过程。文创产品与乡村建设相互影响, 协同前进。文创产品的设计仅仅只是一个很小的部分, 怎样去应用、循环、延续则是艺术介入乡村要不断溯本逐源的。“艺术振兴乡村”要在农村做的三件事:导流、内容设计和运营。“导流”指的是吸引游客,人来了就会产生消费。但是得提供消费的内容,我帮农民研发了一些由他们亲手加工的产品,比如食品、纺织品等,这就是“产业为基”。村民赚到了钱,会有获得感、价值感,进而有一种社会责任感,愿意与周围的人互相帮助、共同致富,最终提升幸福感。从获得感、价值感到社会责任感,再到幸福感,这就是“艺乡建”最核心的东西。

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传统常规的乡建手段及手法已经不能适应当代人对生活及物质的要求,创新思维、体验式经济、沉浸式感受等更能体现人们对生活环境的要求、对审美的要求和对当代生活方式的追求。因此,从满足人民需求和解决矛盾的动机出发,可以通过艺术手段,用艺术的思维、艺术的创新改变乡村的整体形象,转变乡村的传统产业模式,实现农业产业升级,改善农民的物质生活水平,同时体现农民的自尊、自信、情感归属与幸福感。消费主义时代背景下,传统手工艺需以创新化的理念和方法,创造出既满足当今生活功能需求,又符合时代审美观的工艺产品,使传统手工艺以崭新且合理的姿态再次进入社会生活,以此触发出其复兴的内生动力,让人民可以接触到艺术。

随着农业机械化的发展,大量农村劳动力从土地上解放出来,加上农民工失业返乡,农村富余劳动力问题凸显,大力发展“农创产品”不失为一个有效举措。广义的“农创产品”是以大农业为中心,基于地方文化等特色,以农民自身为主体,包括IP、创意、品牌、设计等全面、立体的构成,内容可以包括传统农产品、食品、手工业、非遗技艺,也可以包括时下风头正劲的文旅“周边产品”。广义“农创产品”是基于农村传统的农产品、手工产品、非遗技艺与创意产品的结合,通过对产品的视觉化体系、功能设计的重塑,从而增加农产品、手工产品的附加值,能够拉长农产品、传统手工业产品的产业链,改变农村产业单一的情况。

共生

《设计》:在您看来,怎样才能使乡村振兴可持续发展?在您的设计中是否会考虑设计师的退出机制?

陈炯:我前面提到“网红”打卡地,对我来说做“网红”也不是太难,但是成为“网红”就意味着很快会被下一个“网红”所取代,而我希望我们的项目是有生命力、能够持续发力、不断生长的,这其实是特别难的一件事,需要持续跟进一些活动和事件。公共艺术分很多种表现方式,从时间表现上也有很多种。我可能没有克里斯托那种短期内调用大笔资金做一个临时作品的财力,但他的思考方式和手段可以借鉴。比如我在云松做的《看见风》,只是8块布而已,效果是惊人的,把中央电视台的人都吸引去了,一举让云松横空出世。当然这个公共艺术装置看起来特别简单,但也不是随随便便捡了8块布,它们的数量和尺寸都是特定的,毕竟公共艺术作品需要考量主题、题材、规格、空间、比例、尺度、色彩、肌理、节奏。

如前所述,我做项目有三件事:导流、内容和运营,所以项目后期的运营也是我关注的重点,并不会在项目完成回就完全退出。我目前的想法是让当地成立平台运营公司,由我们来参股,这样更有利于实现项目的可持续发展。

【艺乡建】团队与村民共同完成作品

《设计》:您曾提用“三个观念”,即“四位一体、悦目赏心、化古开今”作为自己乡间实践的关键词,这三个观念在实践中是如何践行体现的?

陈炯:我认为乡村可以很当代,但也不能采用与城市化一样的空间、肌理、造型。所以我做乡村建设的关键词是“四位一体、悦目赏心、化古开今”。“四位一体”是指“产业为基,生态为要,以人为本,文化为魂”。乡村振兴,以艺术为抓手可以系统地回应其五大任务要求。艺术在乡村振兴中不仅仅是栽花种草、做装修或者做建筑,它也可以起到乡村农文旅建设中导流和部分产品内容的创作,游客来了之后,村民进行农创乡创,换钱的产品就有了,更重要的是在“乡风文明”“治理有效”上艺术有其独特价值。做了多年乡建,进行大量的研究和设计,越来越感受到品牌战略的重要性。品牌就是独特化、差异性、可识别、易传播,做活动要考虑特定活动的属性和指向。第二个词是“悦目赏心”。人们常用的“赏心悦目”这个词的逻辑是错误的,首先要先悦目而后才会赏心。外边人来旅游,好玩就是生产力,作为设计师要有修为和修养,要把文化基因注入,转译文化基因,先抓住参观者的眼球,再和他有情感上的共鸣共振。第三个词“化古开今”。学古而不泥古,中华文明有着厚重的传统文化,回头望更要往远看。我们要植根传统,并运用现当代语言表达,讲好中国故事,做好中国方案。

中国的农村不可能回到刀耕火种的样子,而是走在“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道路上,它当然可以很当代、很艺术,但又区别于都市,我愿称之为让人“亮瞎眼的”打卡胜地。像河南省潢川县的项目,无论是建筑、景观还是室内设计,都运用了当代艺术语言,能够给人以前所未有的视觉体验,是一种去城市化的农村当代艺术气息。

如果再加一个词的话,那就是“未来”。“未来”我分成两块来理解,一是对人越来越关注,也就是人存在的价值意义,对情感价值意义的追问;另一个“未来”就是数字化。元宇宙时代,世界正在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地蓬勃发展,这是和物理世界平行的一个真实存在的云世界,里面有人有社区有商业,所谓“数字孪生”,将大范围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与判断。所以我觉得,除了“悦目”之外,“赏心”需要一个更深层次思想层面的共鸣,这种深度来自艺术家敏感的感受力和共情力,用作品击中社会某个圈层的人的思想,与陌生人通过作品产生交流和沟通。

到去年为止,除了电影以外所有你能想到的艺术种类,我全干过了。“艺乡建”接下来的发展,要再破题、再发展,从艺术圈“破圈”。今年我带团队在河南省潢川县开展的乡建实践,根据村庄的区域资源和整体风貌,为该村设计了一个集休憩观光、亲子互动、拍照打卡等功能于一体的体验空间。在这次潢川乡建中,我提出了三个创新——机制创新、技术创新和文化创新,将其打造成豫南的建筑新地标和文化新名片。假以时日,“潢川方法”绝对会成为中国未来乡村的必由之路。

古樟树


天然“木包石”景象

《设计》:在您的实践中发现设计师在参与乡村振兴的过程中暴露出哪些短板?请您给参与乡村振兴的设计师一些建议。

陈炯:美好生活与艺术有着天然的联系,在表达思想、传达观念上,艺术是一种最直接、最便捷的语言,它通常以友好的方式进行沟通。不同的艺术形式之所以旷日持久,是因为它们诞生于一个区域特有的文化和社会经济环境中,是人类智慧和创造力的结晶。因此,艺术作品往往反映一个民族的价值观、奋斗历程和美好愿望。艺术乡建是对于乡村振兴五大任务要求——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系统性回应。艺术产生的作用,其体量是微弱的,但却是系统性的,尤其在“乡风文明”和“治理有效”上,有其独特的价值,而这正是商业行为和行政力量力有所不逮的地方。中国已经发展到了这个时间节点,因此我认为,目前的短板是乡建人的声音还是太小了,振兴乡村的设计师们需要更多的话语权。

艺术振兴乡村就是借助艺术形态重建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关联。艺术介入乡村焦点不是艺术本身,而是通过艺术手段介入恢复乡村的礼俗秩序和伦理精神,激发村民的主体性和参与感,保持人们内心深处的敬畏和温暖。乡村建设以人为中心,首先注重精神建设,在进行艺术乡建过程中,采取微循环“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来推动乡村的进步。有效的乡村建设不是以一种外来的东西改造乡村、重构乡村,而是从乡村本来的逻辑出发建设乡村。

此外,设计师千万不要用设计师的眼光看乡村振兴,这种瞎子摸象式的“自嗨”式“乡村艺术”作品不能给当地人的生活带来任何变化。

《设计》:根据多年的乡村振兴实践经验,在您看来,设计未来还能为乡村振兴做哪些工作?

陈炯:未来的乡村振兴会很考验设计师的智慧,你不仅需要考虑项目的长久可持续规划,还要估计到地区的政治生态。作为一名专业人士,要有基本的职业操守,不论外界条件因素如何变换,始终要对项目负责。

更长远的乡村振兴首先是要从人才储备做起,管理者要有一个长远的计划,教育者要对教育有情怀,对学生有爱护,决策者要有对乡村有情怀,还要有一些手段或者办法能够实现乡村的可持续的发展,产生造血功能。乡村建设要结合当地的文化属性,地理属性,未必要大拆大建,可以从多个维度来做一些轻改造微提升的规划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