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专访|朱炳仁:艺术需要解释,而设计是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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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炳仁,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铜雕技艺唯一代表性传承人,被授予全国五一劳动奖章。故宫博物院顾问、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中国文物学会文物修复委员会理事,中华老字号“朱府铜艺”第四代传承人、西泠印社社员。峨眉山金顶、雷峰塔、灵隐铜殿、台湾同源桥及G20杭州峰会主会场等百余铜建筑总工艺师,被誉为“中国当代铜建筑之父”。新加坡中国文化中心巨幅熔铜壁画《春和清妍》作者,作品还被收藏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北京人民大会堂、故宫博物院、中央组织部大楼、印度玄奘纪念堂、美国加州大学等。

2006年,朱炳仁大师独创了熔铜艺术,开创了“熔现实主义”新流派,造就出的一种新的美学、视觉、艺术概念,是对世界已有的艺术流派的一种颠覆。他将不同熔铸条件下的熔块重新配置,赋予了铜流动的自由.朱炳仁的作品,于抽象的形态之中捕抓了具体的意念,表达了他畅翔于上的匠心。他独具风采的诗书画印综合才艺,在国内外有很高的评价,他还倾其所能、澄清心虑、规天矩地,以铜为精华创建了中国唯一一座江南铜屋即朱炳仁铜雕艺术博物馆。

《设计》:作为“朱府铜艺的”自然传承人,您如何看待传统工艺的传承与创新?

朱炳仁:传统工艺是祖先留给我们的艺术瑰宝,那是我们的个性,是民族的根。对待传统工艺,有的人渐渐遗忘,有的人选择紧紧握住。但还有第三种,就是要创新性继承,循序渐进地发展。它不是一潭死水,如滚滚江水,支流汇集才能滔滔不绝。

铜雕艺术也是如此,在中国数千年来的传统铜雕技艺的流变中,可以分为铸铜、锻铜、刻铜等几大方面。而在一次偶然的大火中,我发现铜液在高温熔化后自由地流淌竟也能形成宛若天成的艺术作品。在这种艺术实践的启示下,我创造了新的铜雕工艺流派——熔铜艺术。

我以铜水作墨,通过对不同的方向、速度、温度等的控制,最后自然形成铜的结晶,有很多不可控的因素,形成独一无一的肌理,因此,每一件作品,都成了独一无二的孤品。铜雕,实现了对铜的立体写实,而熔铜,则实现了铜的大写意。很多作品,用雕塑手法,很难表现。而采用熔铜艺术,就很流畅。

可是,铜的颜色很单调。“黑、黄、青 ”是主打色,即使高温熔铜成功,也只有三种色彩,而且,都比较沉闷。于是,我把自己关在工作间,熔铜 、加彩 、作画,经过无数次试验,终于成功了。古朴的铜更加流光溢彩,铜艺术品更加精彩纷呈。2000年正是庚辰年,我就把这项独创工艺命名为“庚彩”。

如今,我用熔铜艺术、庚彩艺术对传统的铜雕技艺,进行了全新的尝试和演绎,不少艺术作品也被收藏在文化和旅游部、新加坡中国文化中心等艺术机构。

中国非遗朱炳仁艺术展剪彩(左一起:泰勒艺术基金会主席让·佛郎索瓦·拉利约;中国驻德国使馆公使衔参赞张瑱;国家级非遗铜雕技艺传承人朱炳仁;策展人安特卫普皇家美术学院院长巴特·艾克曼斯;柏林中国文化中心主任陈建阳;浙江省文化和旅游厅外事处副处长杨惠;英士律师事务所中国部负责人朱晓阳)2019

《设计》:您如何看待设计与艺术的关系?

朱炳仁:康德将美分为两种,一种是纯粹美,一种依存美。我想,这就是我理解的设计和艺术的关系。设计是解决问题的手段,而艺术是某种价值的传递。通俗地说,艺术需要解释,而设计是共识。

而从古至今,设计和艺术也是彼此融合,不可分割。在原始时代,大多数的生活品既是工艺品,又是艺术品。在商业社会,慢慢出现为产品进行艺术化的设计。在这过程中,审美倾向渐渐独立起来,但仍和设计互相交融,互相影响。

在我的祖辈,世代以打铜为业,这是一份谋生,为老百姓设计和制作喜闻乐见的铜制品。而现在的熔铜艺术,用敏锐的艺术嗅觉,将铜熔成观赏的艺术品,流露出独有的东方审美情趣,这一过程中,铜的功能性被取代。

稻可道,非常稻 2012

《设计》:您如何研究出“朱府铜艺”七大祖传绝活,并与现代科技结合?

朱炳仁:因为时局战乱,市场无铜可买,朱府铜艺曾历经断层。改革开放后,社会经济迅速发展,街道上大大小小的店铺招牌也不断更换着材质,这时父亲和我也看到了恢复家族手艺的希望。虽说是铜雕世家,那时候知道朱府铜艺的还不多,铜字招牌虽有市场,但铜炉、铜盆这样的生活器已退出了人们的生活。更重要的是,我没有铜艺的制作经验,人到中年,我不得不从头开始学艺。

从学艺开始,我的技艺都是从父亲的口传心授和一个个作品案例中获得,最后总结出镂空、点刻、烘炼、叠镶、三色、制绿、熔模七大祖传绝活,结合熔铜艺术,就是“八大技艺”。如铜壁画的色彩,古代用漆涂之,根据红铜、白铜、金银熔成图案,在印度玄奘纪念堂的玄奘法师巨幅壁画中,我用了紫金刻铜雕技艺,这是借鉴了石雕的阴刻、阳刻及西洋铜版画的表现手法,进行分层蚀刻、分层氧化着色,使之露出金色、银色、铜色的自然本色。展示壁画古穆、精致的气质。

而叠镶技艺,是工匠用手工,将多种工艺的铜配件叠镶、复合在一起,在比例部位嵌扣、融汇、浑然一体,甚至连水也不渗漏不出来。叠镶铜最早见于秦铜马车、宋冠带扣、古铜锁等,但在现代铜建筑的应用中还是首次。灵隐铜殿的建造,就采用这种重叠、复合、镶嵌、刻雕等多种技法,成就了佛教文化艺术精品,首开大型铜建筑叠镶技艺的先河。

 江南铜屋

《设计》:您从工艺和理论两个角度,对铜雕工艺进行研究,并出版专著,您认为理论和实践在这个过程中的关系是怎样的?

朱炳仁:我虽铜雕世家出生,但我是一个门外汉。从四十岁开始,从父亲手中接过铜榔头,没有理论指导,一头扎进铜雕行业里。我只有实干,从一个个实验、教训中,第一座铜门、第一幅铜雕壁画、第一座铜建筑……诞生了。

2000年,雷峰塔重建的消息传到我的耳朵。我认为自己有责任提出将雷峰塔建造成一座以铜为主要外观装饰的铜塔。但是,由于之前没有建造铜建筑的先例,铜是否耐腐蚀,是否坚固,专家们纷纷提出了质疑。为了解决专家的疑惑,我和儿子朱军岷一头扎进图书馆,对古今中外的铜建筑进行了大量的研究。通过防腐蚀的实验,铜1000年才腐蚀1毫米。在查阅大量资料之后,我写出了十万字的创作思路,终于得到领导和专家们的一致肯定。

受到专家论证的启发,我又突发奇想,雷峰塔能不能建成一座彩色的铜塔呢?这个兴奋的念头一旦产生,我开始了无数次的实验和尝试。我用了多门学科的工艺,发明了多项全新的技术,其中,取得国家专利的技术就有五项。经过十几道工序之后,原本单调的铜呈现出丰富的色彩,青色的瓦,金色的雕花,富贵红的斗拱,再加上采用南宋风格的图案和纹理进行雕刻,终于,雷峰塔被披了一件五彩的外衣,成为了一件瑰丽的艺术品。

随着经验越来越丰富,我从每次的经历中慢慢研究、总结,创建出一套完善的铜雕艺术体系。但同时,我们也要看到,理论也能更好地指导实践。在铜雕行业,不仅讲究传统工艺,还重视理论水平的提升。为了提高理论素养,我在建筑、雕塑、壁画、水墨、摄影、熔铜、庚彩、学术等领域多方涉猎,汲取多方位的审美养分。可以说,没有理论积累,就不能形成自己的特点,对行业也不会有所建树。

铜文创-G20文创-五福临门

《设计》:创办中国首座铜雕艺术博物馆的初衷是什么?目前博物馆的发展起到了哪些作用?

朱炳仁:那是多年前我的一次法国经历,我在卢浮宫参观作品时,看到维纳斯情不自禁地上前触摸了一下,顿时,我想,原来维纳斯可以很近地让人观看甚至触摸,为什么中国的博物馆把人民和艺术品隔得那么远?

这一次的经历,我回去后和儿子商量,决定建造一座江南铜屋,其实这也是我心中埋藏了几十年的夙愿。建一座博物馆的条件成熟了,但当时市场铜价每吨一下子从每吨2万元飙升到8万元。我也想先等铜价回落再继续。但铜价不由人,最终,我们把自己几十年的积蓄全部拿出来买铜,还把自己和孩子的房产拿到银行做了抵押。

两年后,这座世界仅有的铜文化民居,以浙江朱炳仁铜雕艺术博物馆为名,免费向世人开放。在博物馆的引导牌上,还有一句不同寻常的提示——欢迎摄影!

如今,这座世上绝无仅有的江南铜屋已经矗立在杭州著名的河坊街上。这里展示的是你想象到与想象不到的和铜有关的种种可能。博物馆以明清时期典型的江南民居风格为建筑蓝本,无论梁、柱、拱、瓦,还是门、窗、桌、椅,均由铜质装饰,共耗费原料铜数一百余吨。

十几年来,江南铜屋一直免费对社会公众开放,每年吸引上千万游客、众多学者驻足观看,更是两岸三地乃至世界艺术界的交流之地。它向世人展示了当代建筑艺术、熔铜艺术、篆刻艺术和铜艺创新,多次举办国大师、省大师和艺术家的展览交流活动,是集规划展示、学术研究、创作教育为一体的铜艺术博物馆,是浙江重要的国家非遗铜雕文化与艺术展示基地,被民政部评为全国先进社会组织,被誉为“世界的骄傲”。

铜建筑-杭州雷峰塔 2002

《设计》:将中国五千年的青铜文化推向世界,您认为中国的古老艺术如何在新时代焕发新的生机,并在世界大放异彩?

朱炳仁:2018年,我在柏林举办了一场“中国非遗·铜雕艺术展”,此次展出的作品融合了中国传统铜雕技艺和现代熔铜工艺,多层面展示中国传统非遗技艺的当代表达,有着独特的观感效果和鉴赏价值。其中既有传达中国艺术家对世界贫穷与民生问题之关注的《稻可道》,也有展望人类文明发展的《图腾》,还有表现大国沉浮的《圆明园之魂》,以及向中国山水致敬的《枝木之冠》等。

前来观展除了的除业界同行外,还有很多艺术爱好者和老百姓。我特别喜欢观察老百姓的反应,他们都表示很喜欢,很有趣。这对我们的铜文化是好事,也很好地促进中外文化交流。

作为全欧皇家艺术学院艺术评审主席,也是这次展览的策展人巴特院长,曾在来到杭州江南铜屋和我交流。巴特院长对朱炳仁艺术给予高度评价,并专门为此展撰写了评论。“朱炳仁的世界令人神往,其中充满了对艺术技巧和艺术表现方式的探索。他以中国古代文化为起点展开研究,将其变形为一种新的当代表达方式,从而展现了中国风的复兴。”

从一个西方艺术家的角度,我们可以看这种超越历史、超越东西方的精神出现。我们对自己需要自信,敢于尝试。我们的现在艺术水平、工艺在全世界也是独一无二的。其次,民族的就是世界的。将传统储存脑海中,使用祖先的语言,讲述当代的故事。

图腾 2017

《设计》:在作品中您重视哪些现代设计艺术理念的发挥?

朱炳仁:朱家祖上一直是铜匠,做的是老百姓用的东西。可由于历史原因,铜逐渐淡出了人们的生活。所以,在产品设计中,要注重实用性,设计老百姓能够用的东西。其次计要非常讲究,要有文化,符合铜的特性。

传统文化是我们民族一脉相承的习惯,是中国现代艺术设计之魂,也是一个大宝库。近些年,“朱炳仁•铜”和故宫博物院、颐和园、浙江博物馆、凡·高博物馆合作,在器形纹饰和选料制作上,丰富精美的藏品和文化是创意的源泉和动力,展示我们工艺设计之精美。我们通过文化产品的研发,让一件件文物“活”起来了,延续文物藏品的鲜活生命,让人们把“传统文化带回家”。

另外,在设计上也遵循铜的健康性和环保性。铜是一个好东西,在不少欧美国家,排水系统、洗水槽等,用的都是铜。在国内“朱炳仁•铜”也致力铜的抗菌性的理念推广,重新培养铜的健康需求,让铜真正走入千万百姓家。

熔铜庚彩-喜事连连系列 2020

《设计》:您曾与西方的艺术家达利开展一场跨时空的对话,同样做铜雕,东西方的艺术设计理念有哪些异同?

朱炳仁:2009年11月,在第十二届西湖艺术博览会上,西班牙超现实主义大师萨尔瓦多·达利的百余件青铜雕塑遗作在杭州亮相,与此同时,主办方特邀我也展出熔铜艺术作品100余件,以我开创了“熔现实主义”新流派,与达利作品对话。中西方艺术开始一场跨越时空的碰撞和交流。

当然,东西方的设计理念是有很多差异的。当时的对话,无论是时空、性格、作品风格和追求都不存在可比性,何来这场对话呢。有人说,我是勇敢的突破者、革新者,我的熔铜艺术掀起了一轮新的艺术革命,开创了“熔现实主义”新流派,这与以达利为代表的西方超现实主义艺术流派颠覆经典、突破传统的创造精神暗合,成为两者对话的基础。”

而在达利纪念馆的负责人眼里,我的熔铜作品与达利的作品至少有一点是共通的。我们都将铜当做了一种可流动性的材料,达利因此创作他的专属符号“软化钟”,而我因为东方审美创造了熔铜艺术。

因为不同的理念而运用了相同的手法。达利的《融化的时钟》体现的是软与硬的对比,他的本意是通过将时间软化来解构大家一般意义上的时间,而熔铜艺术也很好地体现了软硬的对比,坚硬的铜一旦变成了流动的水,便可行于当行止于当止,再加上作品所表现的中国山水画的内敛与简洁,对比自然鲜明。

所以,有评论家说达利是一个“左手疯子,右手天才”的怪才,朱炳仁就是“左手熔铜,右手水墨”的疯子,两者的相同,无论是西方超现实主义,还是东方的传统文化,都是充满灵性的表达,对自由艺术的审美。

但我认为中西方的文化各有所长,中国艺术家有足够的底气与西方的艺术进行对话。特别是随着中国政治、经济的发展,有着深厚历史的东方文化也能重新建构自身的品格和风骨。正如原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肖峰所言,以达利为代表的超现实主义流派今天依然繁花似锦,但中国的山水画从一开始所追求的就是“乃神似,非形似也”、“妙在似与非似之间”,所以西方的一些画家才说,我们的现代就是中国的传统。

熔铜壁画-春和清妍 2015

《设计》:人工智能技术给各行业带来了变革的思考,作为国际级工艺美术大师,您如何看待传统工艺在信息时代的文化价值?如何与高科技共存?

朱炳仁:习近平总书记说,不忘本来才能开辟未来,善于继承才能更好创新。传统工艺是数千年来古人在生产实践中的一种生活智慧,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一种表现方式。随着数字化、人工智能等技术不断介入,传统工艺不再囹圄固有的手法和思维。

面对近些年汹涌而来的互联网浪潮,我们积极推动传统工艺与互联网结合,促进产品销售方式的创新。以粉丝需求为导向的新玩法,用互联网重新定义工艺传承让更多的网络的年轻人了解我们古老的品牌和历史。

 在产品的开发和设计上,研究当今主流消费群体的需求和年轻人的审美,以现代创意设计融合,设计出时尚美观又不失实用性的产品,贴近百姓,走进生活。

身边的老百姓可能还不知道铜在生活中好处,不知道我们有如此恢弘深厚的铜文化传承。充分发挥电视、报纸、微信、自媒体等媒体作用,对铜雕工艺进行广泛的宣传。多次组织铜雕展参加浙江工美展、文博会,积极赴台湾地区,甚至国外举办展览,开展文化交流,提升非遗项目的知名度。

铜雕,有着广泛的艺术内容,它的制作技艺也多种多样,在传承祖传技艺之余,也对铜雕艺术进行挖掘和研究。

熔铜艺术-燃烧的向日葵 2015


熔铜艺术 – 我想象中的达利 2009

《设计》:您对青年学生和艺术家有哪些寄语?

朱炳仁:孔子说:“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我对“后浪”们的寄语:勇于赶超。

2012年,我在杭州市“工艺与民间艺术薪火传承计划”中,作为5位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之一,我收了5位徒弟。5位徒弟中,有两位是中央美院的学生,其中一位还是雕塑硕士学历,还有一位毕业于澳大利亚科廷大学。

当时,我就对他们提出了高要求,专业素养不可少,需要经过院校的基本训练。重要的是,要对这一行非常热爱,把它当成终身职业。

但是,我更看重的是学生要有超越师傅的勇气和创新精神,能够继承前人,又不拘泥于前者,敢于打破传统模式进行创新,把铜文化和其他不同领域文化相交融,做出自己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