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专访|王明旨:坚守初心 警惕设计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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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旨教授,博士生导师,清华大学原副校长、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院长,现任清华大学文科资深教授、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学术委员会主任、中国美术家协会顾问、中国美协工业设计艺委会荣誉主任、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指导委员会委员兼艺术类专业委员会主任。作为工业设计专家及工业设计教育专家,长期从事工业设计专业的教育及研究工作,曾获中国轻工优秀工业设计一等奖、北京市高校优秀教学成果二等奖、清华大学突出贡献奖等。曾发表“工业设计的未来”、“艺术设计的民族化”等数十篇论文及《工业设计概论》和《产品设计》等专著。出版有作品集、论文集、教材多种。已培养博士生十余人。

1982年到1984 年,王明旨教授受国家教委派遣赴日本筑波大学艺术学系工业设计专业学习进修,回国后于1984年与柳冠中共同成立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工业设计系,任系副主任。现代型的工业设计从那个阶段开始,中国的工业设计教育同期兴起。

《设计》:您从日本学习回来,对您的教学内容或者教学安排、组织管理有什么样的影响?

王明旨:过去我们囯家的设计教育并不是很完备。去日本学习之后,我认为他們的很多课程和教学方法都可以借鉴。

1982-1984 年,我作为访问学者到日本筑波大学去学习。筑波大学是一个综合大学,其前身是日本东京教育大学,后来发展成为筑波大学。筑波大学的艺术设计系有很多位很知名的老先生。我的老师是吉岡道隆先生,他与亚洲的很多学校,包括在印度、还有中国台湾、湖南等省市高校,都有很多交流,对中国的设计事业发展影响也很大。

从教学这个角度来说,日本的设计教育 一方面重视培育学生的创造开发能力,提高设计实践能力,同时又非常关注引导学生全面地理解设计批判的内容。20世纪80 年代我们在那里学习时就已经开始讨论设计在社会上滥用的现象等问题:人们应该怎样理解设计,应该怎样认识设计,应该怎样向前推进设计,在这些方面他们也都是非常认真地展开研讨。从人文、社会发展和科技发展的角度,探讨怎么能够让设计扮演一个引领人们科学地生活、正确地生活的角色,这种重视思考、重视反思的理念是非常重要的。当时日本的文化界还提出了设计“异化”的问题,他们在密切关注生活后发现,大批设计师设计出的生活用品由于过分的关注商业利益而忽视设计的初衷,使设计没有起到科学地引导人正确地生活的作用的作用,而产生异化。

所以我认为,学设计更应该关注社会,懂社会。如果设计师只是闷头搞设计,追求商业利益的最大化,追求的方向不对,或者是欣赏趣味不对,就会产生社会问题。

比如环保问题,地球上物资的使用是很大问题,现在地球上每年要产生3亿吨塑料制品,对土壤及海洋造成极大污染,甚至塑料的微颗粒已经循环到了人体内。 所以现在欧美很多国家禁止在化妆品里使用这种塑料微颗粒的添加剂。

设计师对自己的设计实际上应该负责任的。设计师应该具有强烈的责任感从事设计,不能只为了挣设计费,甲方让设计什么就设计什么。比如说近两年我们市场上出现的小型弓箭玩具、小飞刀,杀伤力非常大,设计之初就没有保护儿童的考虑。这体现在教学中就好像在驾校学开车,你首先就要考过交通规则,老师无须在驾驶学习中单讲,而是将交规贯穿在每一个环节,这很考验老师的水平。

关于设计“异化”的问题,我们当今也明显的存在这个问题,设计是要为人民服务的,而现在更多人是在关心我几年之内能挣多少钱,我在企业中能升职到什么位置,非常的现实,对国计民生问题却考虑的较少,这一切现实的利益改变了设计的出发点。所以,设计也要讲不忘初心。

另外,日本设计教育的一些做法,比如设计的程序、设计的开发等课程,有很多比较巧的做法,比如表格的做法,上边是产品的各个部位,一边是使用的各种人,做成表格之后,就强迫你进行很细致的考虑每一个产品的各个部位可能会出现的状况,以及和使用人之间的关系,这其实就是一种思考方法。这些方法我们引进到了课程里,朝着这方向来做,则能够使设计思考的深入,细节到位。此外,我们学院也跟很多日本老师有来往,建立了比较稳定的交流。

1996年与鲁晓波老师(左)和柳冠中老师(右)的合影。

《设计》:您很重视艺术和科学的相结合,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科学特别重视的?

王明旨:艺术与科学的这些话题,基本上都是后来当院长之后,从全学院这个角度来谈的。这个话题实际上是说,现在的很多学科未来发展的最大动力是在学科交叉,特别是艺术与科学。实际上,艺术方面跟科学的交融并不是现在才开始,艺术表现在二三百年前的油画里边就已经开始与科技交叉了。比如说它跟摄影的交叉,像意大利油画里一个贵妇人牵着小狗,小狗的腿被画成了虚的,就好像它跑得非常快,看不清楚了,这些表现手法很明显是受摄影影响的。 像英国一些水彩画家,200多年前开始对当时火车、轮船的污染就很重视,而且画得很多。艺术往前发展,肯定要介入到现实生活当中,就有很多科学的因素在里面,一定要重视其交融。科学方面,科学家也说,科学的高层次往往是由美学突破的。他们看它的规律、它的对称性,是由美学的一些概念引发。这不是搞艺术人说的,是搞科学人说的。所以他们有的时候说,艺术与科学就像西瓜的两侧,好像是完全挨不上,但实际上西瓜瓤是通的,所以搞科学的艺术方面的修养和搞艺术的科学方面修养都是非常重要的。

另一方面,学科刚开始的时候是跨度很大的,比如达芬奇设计潜艇、设计飞行器,又研究解剖,到后来公认他是个画家。学科后来越分越细,上述内容全都分成专门的专业了。到了信息化社会之后,这些东西要交融,通过云计算、大数据等把这些统合起来。学科交融是大趋势。你要考虑未来的竞争性,交融才能出新。越分越细是过去的做法。 

2001年与吴冠中老师在评审会上

《设计》:清华大学工业设计系是您和柳冠中教授等老师一起创建的,请您谈一下前后的历程。

王明旨:其实中国设计不必把自己看得太封闭落后。像钟表、收音机等产品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已经是作为一个行业在做。建国后外国对中国实行封锁隔绝,没有贸易往来。即便在这种状态下,仍有一些上海设计师及国外回来的华侨,还有一些留学的老教授,一直在从事设计和设计教育工作。中央工艺美院和当年的不少美术院校的实用美术系都在从事设计教育。中央工艺美院很早设立了装潢专业,因为二十世纪50年代的时候中国非常困难,有很多土特产品通过香港出口,但是我们的外贸产品真正是一等质量,二等包装卖三等价格。这在当时大家都很清楚,我们那些包装是拿竹子捆,拿草纸包的出口产品,到香港后重新设计包装,大包装变成小包装,再转送出去。这在经济上是很吃亏的,在这种情况下就开始考虑设立国内的包装装潢设计专业以改变一等产品二等包装三等价格的状态。

改革开放之初中国还没有“工业设计”这个词汇,1979年,中国工业设计协会成立时名为中国工业美术协会。1982年我受国家教委派遣赴日本筑波大学艺术学系工业设计专业学习进修,回国后于1984年与柳冠中共同成立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工业设计系,任系副主任。现代型的工业设计从那个阶段开始。中国的工业设计教育同期兴起。

2003年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学楼奠基典礼上致辞

《设计》:您认为目前设计存在哪些问题?

王明旨:设计,是为人服务的。是为解决人的功能需求服务的,同时还是引导人们寻求更科学的生活方式的。在设计的发展过程当中,设计由于商业化的进程,由于市场的问题,逐渐离开设计的初衷,目标开始发生变化。逐渐考虑的重点转向商业利益,而不是考虑人的需求和更科学的、理性的、面向未来的生活问题。这种异化的表现我认为有以下五种:

1.功能设计的表面化。

产品设计首先要考虑功能,很多产品设计是根据人的某些功能需求而创意开发出来的。在开发过程中还有很重要的内容要考虑:比如要兼顾人的心理健康以及开发人的各方面的潜能等,而不应是单纯考虑某一个生活环节的不畅或一个动作的不方便,就开发了一个产品。我认为这是属于功能设计的表面化的问题。如若开发大量这样的产品,客观效果上不是为人服务,而是违背为人服务的根本目标,在弱化人的能力,培养慵懒性情或者是干扰了设计引导人的科学生活方式的初衷。

2.商品设计的极端化。

在商业化的情况下,如何能够开发出健康的、益智的、更多的负责任的产品,更好解决问题的造型来满足需求,为人服务,是每位设计师认真思考的问题。商品设计极端化的表现就是商家不顾社会效益只考虑盈利问题,只考虑如何利用夺人眼球的造型、绚丽的色彩将产品尽快地推销出去,而不在乎社会责任、不在乎使用者的安全和利益。这种现象,就是改变了设计的根本,成为设计异化的典型表现。 

现在,每一个小孩都有大量的塑料玩具。这些玩具要不了几天就会因碎了、裂了、不动了、不喜欢了等原因被淘汰,有经济实力的大人绝对不会觉得心疼,觉得为小孩儿投点儿资无所谓,都本着“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这样的理念在养育孩子。这种情况下,孩子们的玩具变成的固态垃圾的量那可是很可观的。我要说的是:这里要说的重点不是说孩子怎样玩玩具的问题,也不是说养育孩子应该如何精简节约的问题,我要说的是:只顾推销不顾品质的大量劣质玩具,实际上用不了几天都将迅速变成“垃圾”,是地球上负担很重的很难降解消化的垃圾。那么我们的设计扮演了什么角色呢?是不是扮演者这样的商品化的推波助澜的角色?是不是促进垃圾生成的设计师?

3.民族风格符号化。

民族风格的符号化也是目前存在的一种设计异化现象。近来我们的设计经常被要求表达中国特色、民族风格,并常有点明要加入中国特点的标识以示民族化的情形。其实在很多情况下,如若生硬加入这些符号则有悖造型规律或违反功能需求。无奈加入这些符号则成为笑柄。中国有几千年的文化传统,有很多手工艺或者民间艺术都是值得我们骄傲的优秀传统,这些传统对于设计来讲具有很丰富的营养。无论是造型、纹样还是色彩诸多方面都是可以借鉴的。但是,要巧妙、恰当地使用为好。是不是只有这些符号可以利用和借鉴?现在只要一提民族传统就是大屋顶、琉璃瓦、熊猫、中国钱币、中国结、宝相花之类的符号式的东西。这些标识性的东西不是不可以用,但这只是一个方面。此外在精神内涵方面,在造型气质方面,在早已形成的中国造形、色彩风格方面,我们应很好地领悟。从引领未来设计方面能不能够更深入地挖掘中华民族的文化底蕴的标志性的内容?在不断地探索,大胆地创造的过程中找到真正表达中华民族传统风格和更新更好的一些形式,这个恐怕也是在今后很值得投入精力深入探讨的内容。

4.奢侈设计扩大化。

过去中国经济状态不好,很多东西比较匮乏,我记得在80年代初期,有一些老外到中国之后,很快学会的中国话第一个词就是“没有”。为什么呢?到哪儿去问售货员找什么品种的东西,马上回答就是“没有。”有没有黑颜色的?没有;袖子再长一点儿的?没有;更大好的?没有。所以老外很容易学会的词就是“没有”。这是过去的状态,现在条件好了,各方面的产品花样繁多,种类繁多,只要有需求在市场都可以找到,眼下是在网上都可以找到。这种状态下,给人一种误解就是中国现在很有钱,中国人也都很有钱,中国现在什么东西不论多贵都有人要。实际上并不是。中国真正有钱的人数并不多。很多人的经济状态并不好,比如北京城里胡同里的老住户,比如农村的老乡,比如家里有病人的困难户以及边远地区的人们的生活状态并不好。这种状态下对奢侈产品、奢侈设计到底应该怎么看?奢侈设计;该发展到什么程度?我认为应该实事求是,不能说奢侈就一棍子打死,坚决不搞这个东西,但作为设计师也不能满腔热情只搞高档的奢侈产品而不顾或看低中低档产品。

所谓奢侈产品区别于普通产品的特征,我想不外乎以下四点:1.产品的使用者和使用环境有特殊要求;2.产品的材质的档次;3.造型和色彩的炫耀功能;4.品牌效应。但是普通各档次的产品肯定是要符合相应的功能需求,材质适当,非奢侈产品绝不能等同于劣质产品,反而要力争做到物美价廉,满足功能需求,符合可持续发展的设计要求。

5.易忽视人群被边缘化。

容易被忽略的人群被边缘化,以商品经济的大环境来看,似乎不太可能但是实际就是如此,而且还存在着很严重的问题。因此当下提出“为三农的设计”这一新概念,确实是一个振兴农村经济宏观政策当中的有效举措,我举双手赞同。三农是指:农业、农村、农民,这个概念所涵盖的面是相当大的,在咱们国家这方面的人口总数恐怕得要有6亿不止,7、8亿都有可能。这么多人,他们生活的环境,他们生活的水平,他们生活的状态以及他们到底需要什么产品,从设计的角度的确应该认真思考。因此,设计师能不能够真正深入生活,真正了解三农大众以及特殊人群的需求,了解他们的经济状态和生活环境,负责任地为他们开发产品搞设计,我想这是非常需要的。

最近看到一则消息:四川有一个遭受地震破坏的小村庄叫金台村,它的震后恢复建设得到香港大学建筑学院的两位副教授的设计支援,这两位老师的设计成果,其设计理念、作品居然被国际评为“2017最具社会责任感的房屋设计”,是2017年全球十个“世界最佳住宅”,而且是中国唯一的获奖设计作品。

看到简要的介绍的确非常感人。金台村很小,只有22户人家,设计师将这个小巧玲珑的村庄设计成为防震、环保、可循环利用、与群山协调的优美舒适、理想化的居住地。

住房自成一个循环系统,冬暖夏凉,屋顶可绿化或种菜,自动收集雨水可冲洗厕所,住房之间有公共街道,住房门口有足够的空间兜售农产品。村中有饲养家禽家畜的创新设施,其设施设计有可采集动物粪便产生沼气作为清洁能源的装置。村中有社区中心可作为开敞式聚会及交流场所等。总之,这是一个景观优美、具有现代科技理念、卫生环保、自给自足、适合人类居住且促进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好设计,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绿色建筑。设计师追求的不是声势浩大、多姿多彩、夺人眼球的设计,而是适用、朴素、崇尚功能大于形式的设计,是真正为农村、农民服务,充满爱心的最具社会责任感的设计。

此外,还有残疾人、老人、患病的人,也都属于容易被忽视的人群。那么设计的着力点是否关注这一群体?恐怕也远远不够。比如说,现在几乎人人都在使用的手机,手机的操作界面,繁杂的功能,到底有多少功能适用于上述人群?有没有专门为他们的设计,适应他们的需求?为这特殊人群服务的产品千万不要理解为是简易的、质地差的、廉价的、短期使用就丢掉的,而恰恰相反,他们需要的应该是:界面优良、适应性强、方便特殊人群学习上手的、坚固耐用的、设计独特的、不必要一两年就更换的特殊的手机。现在开发的手机功能,新潮青年能够使用多少?我想恐怕60%、70%就不错了。那么老人呢?特殊人群呢?可能10%都用不到。这种状态下是不是既满足不了需求又带来了浪费?这么说可能不懂手机,可能太外行,总之是肯定不适用。怎么能够研究出真正为特殊人群服务的通信工具,这个恐怕也是面向未来的重要课题。对此的关注和研究有体现出对艺术设计的价值取向的认识。

从价值取向这个角度来说,从开发产品上讲,是只拼速度还是追求从容;是单纯比式样繁多,还是主动选择返璞归真?我觉得这是一个哲学问题,也是所有设计师应该是可考虑的问题。刚才讲到五种异化的现象就是咱们的设计怎么能够做好设计的本分,作为设计师要具有责任感完成设计师的真正任务,要明确设计是为人服务的,是为人更科学地生活服务的。只要人们有这个需求,设计师就要考虑答案,而且要通过设计手段更科学地应对你的这个需求。

从产品设计上讲,如何合理利用自然资源,追求减少环境污染,追求可持续利用,是未来设计的方向。现在一次性产品太多,用一下就扔掉;还有出了一点毛病就扔掉,坏了无关紧要的地方就扔掉。实际上很多可以利用的部分都当作废品被扔掉了。表现的是我不在乎,我有钱,我买得起,问题不大。但是实际上,这不是你的经济承受力的问题而是宏观上的地球承受力的问题。

20世纪八十年代授课时的情景

《设计》:我们经常讲“设计要引导人们更科学的生活方式”,您认为什么是“科学的生活方式”?

王明旨:我认为“科学的生活方式”可以概括为以下四个方面:1.与当下科技发展成果同步的设计;2.与淳朴、和谐、面向未来的生活理念相一致的设计;3.为环保、绿色为主调的生活模式服务的设计;4.促进人类健康、益智且具有生活情趣的设计。

从民族风格表现方面上是模式化的套用还是深刻理解中国民族传统之后在设计中真正表达中国精神?这个本身还有一个中国文化自信的问题。我们中国的产品不是说一表明中国就用这些符号,而是要从质量上、从功能特色上、从设计水平等方面都能表达出中国的这种精神才成,所以这也是一个重要努力的方向。

从设计导向方面来看,占全国人口半数以上的农民是非常需要艺术设计关注的非常重要的方面。我想在这儿也呼吁,希望大家在今后的设计当中能够在这方面给予关注。

确实咱们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但是怎么能够合理地开发,怎么能够真正科学地引导人们过上一种科学合理的生活?这些方面是设计师的责任,话说起来简单,但这是方向。我很希望大家能够宣传这种理念,从政府、从企业、从设计师到使用者,大家共同从设计的角度努力探索出一种科学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