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专访|董玉妹:适老化设计要尊重老年人的能力,服务于老年人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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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大学设计学院讲师董玉妹

董玉妹,江南大学设计学院讲师。同济大学设计学博士,代尔夫特理工大学访问学者,江苏省双创博士人才。主要从事产品设计和服务设计的研究和教学,具体研究方向包含积极养老服务设计、健康产品设计、包容性设计和社会创新设计。曾受邀在HCII、AHFE等国际会议和剑桥大学、代尔夫特理工大学、北京理工大学、广州美术学院、埃森哲等多个高校和企业作学术分享。出版专著《为新老龄而设计:设计赋能积极老龄化的理论和方法》和教材《健康产品专题设计》,发表SSCI、CSSCI、EI检索论文和核心期刊论文10余篇,指导学生国内外赛事获奖10余项。主持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项目、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和江苏省社科应用研究精品工程项目3项,参与教育部及其他各类项目多项,实践项目服务的企业包含支付宝、美的集团、海尔集团、长虹电子、国家康复辅具研究中心等。

《设计》:江南大学设计学院产品设计系的教学特点有哪些?在适老化设计方面是否有所侧重?您个人专注于适老化设计中的哪个方向?

董玉妹:江南大学设计学院的产品设计专业是学院最有特色的专业之一,和学院的使命保持一致,产品设计专业致力于培养有社会责任感、受尊重的设计师。关注社会民生是刻在我们学院基因里的,因此产品设计专业在教学过程中的课题设置很大一部分也会回应民生和社会福祉。

我们虽然没有专门的适老化设计团队,但是面对人口老龄化这样一个社会现状,老师们自然而然会关注老龄化相关的设计议题。我们每年的毕业设计课题和课程展览经常会有老龄化相关的设计作品,这些课题和作品涉及的老龄化议题比较广,包含认知症疗愈、老年人的慢病健康管理、老年人出行、隔代互动等。我所教授的服务设计课程也对老龄化议题有持续关注,2020年回应新冠疫情,以“战胜隔离的设计”为主题,其中就有关注老年人在疫情封锁期间面临的问题,2021年以“服务弱势群体-跨越数字鸿沟”为题,直接回应科技适老的问题,2022年以“设计赋能-自在银龄”为题,关注老年人的社区养老和活跃老化。

我的研究主要是从积极养老的理念出发,一方面通过服务设计提升老年人的主动福祉,另一方面是通过产品设计,延缓老年人的物理和认知衰退,促进主动健康。

《设计》:请谈谈您对适老化设计的理解?

董玉妹:我个人不太喜欢“适老化设计”的说法,一方面是“适老”天然带有一种对弱势群体悲悯的情绪:因为老年人能力不强,设计需要特别去关照他们;另一方面是“适老”带有“改造”而非“创新”的意味。适老化用得最多的两个语境——一是居家环境的“适老化改造”,这个主要针对物理环境。老年人从中年步入老年的过程中伴随着生理的衰退,原有的环境已经不适应老年人,甚至有一些安全隐患,因此需要重新改造环境,加装一些扶手、去掉空间里的高度差等;另外一个语境是“科技适老”,主要是针对互联网产品。数字时代的很多产品一开始就是为年轻人(中年及以下)设计的,老年人在使用的过程中会遇到一些障碍,因此,在已有设计的基础上推出“大字版”“关怀版”,通过放大字体,简化流程等方式来改造原有应用。这两个语境在设计干预上都有点类似于“打补丁”,而不是系统考虑老年人的内在需求和愿望。要避免抽象化、标签化理解老年人的认知陷阱。

设计一方面是一个功能性产物,另一方面也具有符号意义。“老龄是如何的”是社会建构的结果,设计也承担着社会建构的功能。“适老化”这样的说法我认为对老年人是一种消极建构,把老年人置于设计活动的末端,让老年人处于比较被动的位置。我认为要做出真正满足老年人的设计,需要从一开始去系统定义老年人的需求,为老年人量身打造属于他们的产品和服务,而不是在已有设计的基础上稍作修改(如果我们认可人群差异性的话)。当然如果我们更加关注人的共性,那就是通用设计(包容性设计)的思路了。

《设计》:适老化设计和无障碍设计、通用设计是怎样的关系?

董玉妹:首先他们设计出发点不同,适老化设计关注的是老年人,无障碍设计关注的是残障人士,而通用设计试图服务所有的群体。它们的起源都有特定的历史背景,适老化设计回应的是老龄化日益严重的社会现状,而无障碍设计兴起于美国60年代的残障人权运动,通用设计在“无障碍”理念的基础上提出来,但试图将服务人群扩展到所有群体。

虽然三者有差异,但是通用的设计理论上是应该兼容老年人和肢体(或精神)障碍的群体的,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通用设计可以作为适老化设计和无障碍设计的方法指导。通用设计有非常完善的理论体系,其原则是可以用来指导适老化设计和无障碍设计的。另外,由年龄增长带来的身体机能下降和由于其他原因带来的肢体障碍有时候是差不多的,所以已有的无障碍设施很多情况下也是在服务于老年群体的,因此无障碍设计通常也是适老的。

《设计》:在谈适老化设计的时候,“有温度”一词经常被提到,您会选什么词作为适老化设计的关键词?

董玉妹:我首先想到“自主”和“自尊”。我想,在适老化设计中需要特别关注通过设计提升老年人自身的能动性和自主性,最终提升老年人的自尊水平。福利经济学家、诺贝尔奖得主阿马蒂亚·森认为“能力(capability)”是一个人过自己有理由珍视的生活的实质自由。我觉得这个表述十分精妙,适老化设计的一大功能是在尊重老年人能力的基础上提升老年人的行动自由。而如果能力最终表现为更大的自由的话,我们就需要去考察设计手段是否真的提升了人的自由,老年人是不是自主选择了他们想要的生活。因此适老化设计不仅要尊重老年人的能力,还要服务于老年人的意志。

我在荷兰参观当地养老公寓的时候,一方面会发现他们的适老化设施做得特别好,比如楼道里都有安全扶手,每一层都有老年代步车的充电设施,电梯也可以满足老年代步车的通行。但更让我触动的是,每一个房间都设置了一个小窗台,很多老年人会把一些装饰摆件放在窗台上,还有一些老年人会在自家门口对面的楼道墙上挂上自己的手工艺术作品,这些开放性给了老年人展示自己的窗口,让每个老年人不仅仅是“老年人”这一群体代号里的一员,而是一个有独特生活情志和审美品位的个体。著名的霍格威失智村不是把认知症患者当作病人来进行强制干预,而是通过设计创造家的“日常感”,保护老年人的自尊。我觉得这是我们需要借鉴的。

荷兰养老公寓

荷兰养老公寓(从左到右依次为楼道扶手,老年代步车充电设施,窗台摆件,老年人的手工艺术作品)

《设计》:在可见的未来,中国的老龄群体在生活中将面临哪些实际问题?哪些需求是容易或经常被忽视的?这又孕育了哪些设计机会?

董玉妹:随着生命科学的发展,越来越多的老年人可以保持更长的健康余寿。《百岁人生》里作者提到一个数据——现在20多岁的年轻人有一半的概率可以活到100岁。这个数字对于我来说是惊人的,这意味着原来受教育-工作-退休的三段式人生需要重新规划。老年人退休之后如何度过“漫长的”人生,是不是需要重新进入职场或者从事其他的志愿性工作?这需要系统地思考和重新定义。如果老年人需要重新进入职场,那我们现有的工作环境、工作制度可能需要重新设计。我们现在还来不及思考,我认为这是一个巨大的设计机会。

与之相关的问题是老年人的自我实现问题,未来的老年人受教育程度高,价值也越来越多元,自我实现会成为老年人的内在需求,如何为老年人提供自我实现的途径十分重要。

另外,老年人的认知退化是不可避免的,从轻度认知障碍到重度认知症患者,这个群体非常庞大,但一般公众对认知症的了解很有限,家庭成员很难提供有效的支持。如何通过益智性训练和社会支持减少认知症风险是经常被忽略的。我在欧洲的火车上经常看到老年人在玩数独或者一些单词的填字游戏,他们的一些报纸上会带有一些益智小游戏,这在我国是不常见的。目前我国市场上的老年益智玩具非常匮乏,我认为开发老年益智玩具有很大的空间,此外也需要去教化老年人及其家庭成员去使用这些玩具和游戏产品。

此外,受长期以来城乡二元发展体制影响,我国养老保障体系存在城乡差异,在城市社区和农村社区之外,我国在快速城市化过程中形成了亦城亦乡的过渡性社区,比如城中村、拆迁安置小区。这些社区社会购买养老服务的观念还没有完全建立,土地养老和家庭养老的功能又在瓦解或者退化。它们的养老服务存在盲点,这是非常中国特色的问题,需要中国的研究者来给出答案。我的一个教育部课题正是从这个问题出发展开研究的。

《设计》:进行适老化设计的设计师还需要掌握哪些学科/领域的专业知识?

董玉妹:进行适老化设计的设计师确实需要掌握跨学科的知识。首先人机工程学是基础,我们很多设计都需要利用老年人的人体尺寸,但人机工程学不能完全理解为跨学科。我认为其他学科中最为重要的是老年病学。老年人增龄过程中会带来一些共性的衰退和疾病,比如前面所说的认知症,这在老年病学里有成熟的防治办法和处方,设计师实际需要做的工作是把这些处方“转译”成产品或者服务,以提升这些处方的有效性和普及性,或者降低干预的成本。如果我们不了解老年病学的知识,自己去研究是很难研究明白的。

此外,人口学(人口统计学是本体)的知识也很重要,人口统计学提供了很多老年人口的数据库,这能让设计师对人口老龄化的进程和趋势有更加整体的认识,其中也有涉及需求和偏好的,这个可以为我们的设计提供一个宏观的依据。

在科技适老被讨论得越来越频繁的当下,设计师读一些技术哲学的文章也会很有帮助,他会帮助我们思考“技术对于人,尤其对于老年人到底意味着什么”“技术要取代人的劳动吗”“技术和人的关系如何平衡”等问题。这些思考有助于我们在提供技术解决方案的时候以更加中正的态度来处理。

《设计》:当70后开始成为老年群体的主体,会对适老化设计提出哪些新的要求?

董玉妹:社会学里有一个“生命历程”的研究分析视角,它的思路是关注人在成长过程中不同生命事件对个体的影响,个体在不同年龄段所经历的事件会影响到生命后期的健康状况和行为偏好等。70后经历了改革开放,他们是自我奋发的一代人,同时他们生活的年代社会发展水平相对较高,物质较50后、60后更丰裕。同时他们是我国开始实施计划生育后的一代人,相对于50后、60后,他们的兄弟姐妹较少。此外,相对于50后、60后,他们的科技接受水平比较高,他们的孩子90后、00后是数字时代的原住民,对父母的信息素养也会有正向的影响。基于这些理解,我预测70后对智能产品的接受度应该比较高,他们可能不满足于在原有基础上的“适老”,我们需要开发针对他们特定需求的科技产品。在精神上,他们会更加追求独立和自我价值的实现,会更加“积极”,因此在养老服务的设计中要更加关注老年人自身所能贡献的价值和资源。但这只是推测,需要通过研究来佐证。

老年产品的设计要基于老年人的能力水平。随着生命医学的发展,一代老年人比一代老年人的健康状况和机能水平要好,我们已有的对老年人“逢老必衰,逢老必病”的消极理解需要革新,我们需要通过研究建立当代老年人的能力数据库和新理解。

我的专著《为新老龄而设计》就是试图重新建立对老年人的理解。另外,我开发了一套“设计赋能积极老龄化”的方法和工具,其中基于对荷兰老年人的研究建构了老年人的钻石资源模型,对国内老年人也是适用的。我希望设计师可以从资源的积极视角来重新看待老年人。

 

《为新老龄而设计》专著封面(作者:董玉妹)

《为新老龄而设计》专著封面(作者:董玉妹)


“设计赋能积极老龄化(DEAA)”工具

“设计赋能积极老龄化(DEAA)”工具


老年人钻石资源模型

老年人钻石资源模型


《设计》:近期的新闻报道称,调查显示90%的老人选择居家养老,这种趋势会给适老化设计带来怎样的影响?

董玉妹:我们国家提倡“社区嵌入式养老”,将养老机构嵌入社区,综合社区居家养老和机构养老的优势,满足老年人“在地安养”的愿望。这种做法通常是老年人在家中生活,在家里设置智慧养老床位和一些传感器,这些传感器会收集老年人的健康和安全数据,当出现异常状况时,会有专门人员来响应。为了给老年人提供智能化的辅助,一些智能洗浴助手、智能植物灌溉系统、智能烹饪助手等技术手段也会进入家庭。因此,传统的居家环境的适老化改造逐渐会加入更多的技术,适老化设计会有更大的应用场景。另外,这些技术产品在设计的时候也要考虑如何劝导老年人接受技术。

要特别提到的是,Open AI的发展可以使陪伴机器人的表现更优秀。我认为随着技术的发展和成熟,越来越多的家庭会使用服务机器人和陪伴机器人,适老化设计需要让机器人更加友好,在完成任务的同时让机器人成为老年人的好伙伴。当然这里面会有伦理的问题,这是另外一个话题。

此外,老年人居家养老会产生更多上门服务的需求,可以理解为原来的家政服务和一些照护服务需要针对老年人进行适老化升级改造,因此我认为服务的适老化会成为一个新的研究热点。由于我国专业照护人员严重不足,有很多年轻老年人会加入非正式照护的行列,护理产品如何满足非专业人员(老年人)的使用需求和认知能力也会成为一个关注点。

《设计》:从您的设计实践经验出发,在开展适老化设计之前,设计师应提前做好哪些工作?

董玉妹:在开展适老化设计之前,设计师需要理解老年人,同理心特别重要。我博士所在的同济大学包容性设计研究中心开发了一套老年人体验服,设计师穿上这套衣服去完成特定任务,可以更加真切地感受到老化过程中生理机能的变化。我也在学生群体中做过实验研究,通过模拟老年人可以提升学生的同理心。我想设计师可以做一些同理心的训练。

模拟老年人的体验套装(同济大学包容性设计中心设计)

模拟老年人的体验套装(同济大学包容性设计中心设计)